花踢远了,她像是随口自言自语,道:“郭询告诉我,我娘的死不是意外。”
杨谈悚然一惊,霎那间转过头:“什么?”他垂眸略忖,又问道:“……是谁动的手?”白雪亭摇摇头:“她没告诉我。但我觉得是她。”江露华沙场宿将,打过的仗比白雪亭吃过的饭还多,谁有那个本事放她冷箭?
能令她放松警惕的,多半是一个她很信任,或者说,愧对的人。她对郭询有愧。
一阵风来,忽然睫毛戳进眼睛,白雪亭被扎得很疼,她转过脸对着杨谈,″快快快,吹一吹。”
杨谈忙一手捧着她的脸,这样小一张脸,他手掌宽大,能轻易盖住。他两指拉开她上下眼皮,嘴唇凑近,轻轻吹了一下。纤长的睫毛如一排鸦羽,颤动出漂亮的弧度。他松手,却没退后。白雪亭双眼睁圆了,仰着头看他,贴得很近,似乎回到从前。
她就这样专注看他,审问他:“所以,恩师的死,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谜团呢?”
烟晶色的眸,琉璃似的清透。
杨谈仿佛被她眼底摄进去,想起那个冬天,那一封颠覆他人生,逼他走上这条不归路的血书。
章和二十年,寒露。
郭迁出任中书令,徐越明赴任复州修渠,遇暴风雪,不幸身亡。那年杨谈与沈谙刚中进士,均在秘书省任职。徐越明横死后第二日,沈知隐就被夺了官职。他家中本就贫困,失了徐相庇护,更是惨淡,好端端的进士人才,竞被逼到流落街头。
杨谈敏锐嗅到时局的又一次变化一一郭徐争首辅,徐越明输了。彼时他以为,他只是这场政斗的旁观者。
直到那夜,西京来信。
魏渺在信中写,人事变幻无常,徐越明已死,他亦难逃一劫。他说,行嘉,若我的死无法转圜,我希望杀死我的那个人,是你。刹那间杨谈浑身血液凉透,他当然不肯,魏渺是他的授业恩师,亲手弑师与禽兽何异?
偏偏,他出身杨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杨纵在筹谋杀死魏渺。那年,长安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片雪落下时,杨谈惊觉,他其实已在局中,逃不出去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魏渺脱离朝局多年,杨纵何苦非杀他不可?上一辈沉重的过往凝成一根琴弦,压在了一个刚刚出仕的年轻人肩上。杨谈几乎想不顾一切回到西京,可是他不能。魏渺的第二封信到了。
是一封长长的血书。
一直以来,魏渺都是温和的、中正的。
他并不如白江天才,也不像徐越明有韧性、执拗地不肯退,与郭迁争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但这封血书中,他却比任何人都功利。
他告诉杨谈,不要厌恶家族,不要因为世家不仁,就一味切割。“行嘉,成大事者,往往游走于黑白之间,不择手段。你要学会利用你所拥有的一切,你的身份、你的家族、你的父母,惟有将那些曾经令你厌恶的资源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调转世家的刀刃,砍向他们自己。“行嘉,你身在其中,你是最重要的那颗内棋。我是你的投名状。杀了我,成为那个握刀的人,让你父亲心甘情愿地把权力交接到你手中。”杨谈在这一刻惊觉,白江魏徐中,魏渺才是那个最狠的人。狠到连自己的性命,都能谋算成局中的一颗棋子。信的末尾,血淋淋的一行字一一
你不是说过,白适安之所以失败,不过差一口意气而已吗?让我看看你的意气。
白雪亭近乎失魂落魄,回到惜文院子里时,差点儿左脚绊了右脚,好在李惜文眼疾手快,一把捞她起来。
“不是跟杨行嘉回去吗?"李惜文讶道,“怎么又来蹭我的床榻?”白雪亭抓住她小臂,像抓住救命稻草,“惜文,如果……李惜文很快正色,温声问:“怎么了?”
白雪亭茫然,仿佛自言自语:“如果我这几年,恨错了人,怎么办?”李惜文当即意会。
她沉默而坚定地抱着白雪亭,“你没有恨错人。如果一切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你该恨他为什么不信任你,为什么不把他的苦衷告诉你。你们本该最亲近的人,他却让你做了这个傻子,你不该恨吗?”白雪亭心口从未这样闷过。
她忽然不敢触碰这些年孜孜以求的真相。
李惜文察觉到她的颤抖,刹那间意识到什么。“雪亭。"李惜文轻拍她后背,轻飘飘地说出了一件没有人会相信的事,“你其实喜欢他,对吗?”
此恨绵绵的前提,是此爱无期。
她终于要面对这个事实。
她喜欢杨谈,喜欢那个十五岁的小师哥。
也喜欢眼下这个酷吏权臣,至死不渝的杀师仇人。真是无可救药啊。
那天过后,李太师大病一场,捱到冬至,已是回天无力。人之将死,也许回光返照。冬至那日白雪亭去看他,老人家竞清醒了,认出她来,还记得她是这年春天回的长安,记得她小时候抄惜文的作业,被他罚打手板。
李溢坐在轮椅上,老皱的脸上浮起和蔼的笑。他静静看着白雪亭,仿佛透过她,看见了数十年前的很多人。“好孩子,受苦了。"李溢说着。
他的后辈学生太多了,这句话像说给白雪亭,也像是说给很多人听。晚霞落下,王朝的余晖烧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