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林燕生甚至想到了死。
可对于平民百姓芸芸众生，死就那么容易吗？
什么“畏罪自杀”；什么“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什么“起到了阶级敌人起不到的攻击诽谤作用……”，一大堆诛谴咎谪的政治结论和大帽子扣你个人头上倒无所谓，反正人去尸寒。再龌龊的社会评价对于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个人，都没任何实际意义了。倒霉的却是那些还要继续存活的亲人。
御用宣传机器强制推行了一套似是而非的思维模式——自杀行为非但无关社会责任，反而是其个人对美好社会制度和伟大执政者的背叛。故当人人口诛笔伐，令其万劫不复。于是死者家属不单要独自承担痛失骨肉的情感伤痛，还将因被贬为反革命家属倍遭歧视，各种莫名其妙的隔离审查、指斥批判、冷眼漠视亦接踵而来。
人世间本应和谐美好的人际关系，竟能沦落到如此酷虐无情的境地！所谓的“阶级专政”和“阶级斗争”造成的人性异化，相互仇视，正可谓恶积祸满、罪不容诛。
欲生不得，欲死不能。林燕生忿忿然诅咒着人世间的种种不公，哀叹横亘于自己命运中的诸般无奈。
“燕生哥，俺娘说让你先少喝两口解解乏哩。”兰草走进窑洞，在八仙桌上摆了一盘水泼辣子和两根嫩黄瓜，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俩咸鸡子儿和一瓶白酒，“娘说晌午饭时炒几个好菜，让俺大和你好好庆祝庆祝哩。”
“庆祝？庆祝什么？”林燕生猛的从炕上跳下来，声音尽管压得极低，却充斥着刻骨的炙忿仇火，“庆祝林燕生继续扛大锄，种大地？”
从那含怨衔恨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烈炬般光炎，耀眼炫目灼灼若火。似欲将眼前的一切，统统烧它个光光净净。
“燕生哥，你咋咧？”满腹柔情蜜意的兰草，被霍然变成凶神恶煞的林燕生吓了一跳，惶惑地瞧着这个自己从没见过的燕生哥，她真的怕极了。
“骗子，柳鸣田就是个大骗子！”咬牙切齿，林燕生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燕生哥，到底咋哩？”兰草急切地追问。
“柳鸣田这个王八蛋，答应给我那么大的一个馅饼。走到跟前才知道，连画在纸上的都不是！”林燕生说着，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酒，一仰脖子灌下去。
“你是说……”兰草呆住了，半天才不情愿地说，“这上大学没你咧？”
林燕生没搭茬，抓起酒瓶子又给自己倒上一杯，仰脖灌下去。
“燕生哥你不会喝酒，不能这样哩。”兰草好心劝道。
“我就要喝。老子今天要一醉方休。”林燕生说着，又倒满一杯酒灌下去。
兰草赶忙抢过酒瓶，把它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
“你，凭什么不让我喝酒？……我要一醉方休呐！”
几杯酒下肚，林燕生脑袋涨得好像地里熟过了的老倭瓜，一指头就能捅它个稀巴烂。他晕晕糊糊向兰草扑过去，要把她怀里的酒瓶抢过来。
“俺不让你喝哩。”兰草抱着酒瓶想跑出窑去，却被林燕生抓住胳膊不松手。
“你知道人民日报上的那什么……”林燕生舞动胳膊胡乱指划着，“就是转载上海文……汇报的社论，说的那个什么，……”
莫名其妙地瞅着林燕生，兰草实在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就是那个，‘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林燕生含糊不清地叨咕着，忽然攥起拳头，使劲在自己的头上擂了两下，“后边，后边……两句是什么吗？”
“是啥？快说哩。”见林燕生说起了诗词，兰草以为他不再要酒了，禁不住心头一松。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林燕生支起一根手指头，一下一下点着兰草鼻子，“那……不就是，就是劝人喝……喝酒吗？”
林燕生说罢又去抢兰草怀中的酒瓶，却晃悠着身子再也站不稳，搂着兰草滚倒在地上。又挣巴了两下，居然趴在地上呼噜噜睡着了，嘴里嘟嘟囔囔的还在骂柳鸣田不是东西。
使足了吃奶力气，兰草才把林燕生扯到炕上，帮他脱掉外面衬衫，盖好被子。
“彻底交待在……大沟崖子啦，……这辈子彻底……”睡梦中，林燕生仍发泄着那难以消遁的忿恨和沮丧，“再没……没出头之日……”
兰草心疼极了，用热毛巾给他擦去身上污渍，辛酸的泪水断线珠子似地滴下来，一颗颗砸在林燕生脸上。
“柳鸣田……”猛地，林燕生往起振了下身子恶声吼道，“老子和你拼啦……”
“燕生哥，咱先好好睡一觉。”兰草忙按住他肩膀安慰道，“天大的事儿咱回头再说咧。”
又闹腾了一阵子，不胜酒力的林燕生总算是睡安稳了。
这般让人失望不能承受的结果，搁哪个头上能不着急不搓火哩？兰草觉得自己的心和林燕生一样，生生让这个屙屎往回嘬的柳老二碾碎了。
不中，这事得赶紧告诉俺大哩。可……他老人家能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