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全国大学招生被迫中止六年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于1972年在全国范围内，再次夺取全面重大胜利——经由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在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中选拔优秀革命接班人的“大学生举荐制”，于神州大地全面铺开。从此这镌刻着特殊时代知识分子印记的“工农兵学员”身份，成为全社会力图改变自身命运者，倾尽全力拼死角逐的争夺目标。
这场厮杀争斗之惨烈，之无规则，在华夏科举史上书写了畸奇一页。其中经典事例当属“白卷英雄”张铁生，受个人私欲膨胀与政治集团利益倾轧驱动，其甘当跳梁小丑，成就了中华正史上名落孙山照样上大学，将动乱祸水泼向全国的千古奇观。
正值暑热当头，县招待所的房间里，住满了来自全国各地大专院校的招生老师。
闻风而动，诸多拥有不同社会身份不同家庭出身一心步入高等学府的青年男女们，各自怀揣幻梦与期望蜂拥而至。纷纷施展浑身解数，争相取悦招生老师。
林燕生得到消息赶到县城时，大部分老师的招生任务已基本完成。也就是说需要他们面试核准的入选学生均已敲定，个别存在争议的备选生名单也都报回了学校，只待校革委会有了明确答复，即可拔营归寨了。
许多不知内情的人固执地认为，老师没走就有希望。依旧团绕着这些足以左右自己人生命运的救世主们，喋喋不休地申述着个人最具革命精神、最有上学资格的种种优势。
小小芮城县交通不便，来自大城市的老师们结束了工作却无处可去。孤寂之余，巴不得有人天天环伺左右，陪他们聊天解闷呐。
最受招生老师们青睐的，当然是那些才貌双全的年轻姑娘了。在某些无德老师的房间里，她们扭动腰肢跳舞，耸肩引吭高歌，竭尽全力施展着自己那无师自通的才学技艺；或倾情讲述着那源自乡野的各种奇闻轶事，只为搏得老师们的哂然一笑。
无法使用姿色吸引老师注意力的小伙子们，唯有提着在市场买来的西瓜水果，硬说是刚从家里自留地摘来的，请老师们品尝解暑。
林燕生费了好长时间才在招待所跨院里，找到从临汾山西师院来的刘老师。
这位刘老师胖胖的，五十岁上下。尽管本人就是土生土长的晋南人，对这里的暑热天气却显得极不适应。裤腿卷得高高的，一直摞到大腿根，露出两条白光光的腿杆子。上身随便套了件洗不出颜色的挎肩背心，细密的汗珠子仍不断的从那光秃秃头顶渗出来。
刘老师正摇着一把大折扇坐在床上吃西瓜。老先生不讲究，西瓜籽吐了一地。面前一个女知青正模仿京剧《红灯记》铁梅的唱腔，为他表演“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还别说，这个女知青一定得到过真传，曲儿唱得字正腔圆，余音绕梁。
里边床位上，一个衣衫齐整的中年教师，正倚着床头看一本竖排版的书，对这边发生的事儿有似了无知觉。
林燕生走到刘老师跟前，轻声向他作过自我介绍。
“你是林燕生咧？”刘老师无奈地摆手让那个女知青停止表演，翻开身边的一个笔记本，“你的问题哩，学院革委会上午刚来过长途电话咧。”
女知青知趣地退到一边，犹疑一下，低头从刘老师床下拖出一个脸盆，里面装着几件被汗碱浸污了的衣服：“反正也没事干，我把您换下的衣服洗一下。”
“李老师，您有换洗衣服吗？”女知青又向倚床看书的老师问道，“顺手我就都洗啦。”
李老师抬起头浅浅笑了一下，轻轻摆手谢绝了。
“你的问题是……”刘老师终于在笔记本上找到了记载着林燕生问题那一页，“我们查看了你的个人档案。爷爷、父亲，还有社会关系都有问题，家庭情况复杂哩。根据学院领导的指示，我们只能放弃咧。”
“您是说，山西师范不要我啦？”林燕生忽然觉得刘老师的光头，居然毫无道理的就飞转起来，晃得自己眼睛发花，差点儿摔在地上。他强迫自己站稳身子，喃喃问道，“党的政策……，不是有成份论不惟成份论，重在个人表现吗？”
面对林燕生的质疑，刘老师轻蔑地撇了撇嘴。他从床头柜上举起一牙儿西瓜，示意性的向林燕生让了一下，自顾啃起来。
“政策，当然不会变咧。”许久，刘老师才慢悠悠的说，“可为了保证工农革命家庭出身的子女……，说白咧，就是保证红五类子女在学员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其他出身学生的录取，各个学校都有比例限定哩。”
“什么比例限定？它符合中央政策规定吗？”连林燕生自己都明白，这种狗屁质询根本就不具任何实质意义。
“这个，你可以问李老师咧。”刘老师说着，将脸向里边床位转过去。
见屋里谈话牵扯到自己，李老师有礼貌地放下手上的书，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被林燕生视作维系个人前程命运、有如救命稻草的求学之路，竟眼睁睁地断送在这位刘老师手中。可为了这一刻的成功，自己千方百计改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