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后边的空气里,浮荡着一股浓厚的松墨与灰浆混合在一起形成的酸辛味道。墙壁上墨迹新鲜闪现着幽幽油光——一幅巨大的仿木刻版画主席头像,横亘在陈大民眼前。
版画头像占据了大墙东侧的中心位置,红白相间的道道光芒四围闪射,彰显着巨人普照天下神力无比的威仪。下面是一行虽没彻底完成,却显示出规整宋体框架的大字标语,“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石碑就砌在这里哩。”知道内情的人,指着那头像对陈大民说。
“谁画的?”陈大民一愣,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为啥要画这儿咧?”
“当然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哩。”一直守候在林燕生身边的兰草,见陈大民丢下林燕生向石碑方向走去,紧忙跟了过来。
作为回应,兰草这句不卑不亢的答话,竟噎得陈大民张口结舌,片语皆无。
“管他哩,把碑刨出来,人赃俱在,他们就老实咧。”几个扛着镢头的民兵,讨好的给陈大民出着主意。见他闷声未语,径自晃悠着膀子向大墙奔去。
“有人要谋害毛主席哩!”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兰草拼命向大墙下奔去。
兰草的尖叫,引得全场人众纷纷向这边跑过来。
疯跑到墙根的兰草,悠忽转过身来伸出双臂,期图用她那纤弱的躯身筑就一道阻挡外来侵袭的血肉屏障。
扛着镢头的造反派,并未停止前行的脚步。
“宁可泼出俺的血,也要帮燕生哥护住身后的宝贝咧!”怒视着那一步步逼上前来的造反派,仿佛面对着一条条恶狼,兰草咬紧牙根自言自语道。
林燕生也急红了眼,忙挤出人群狂奔到大墙下。与兰草并肩携手,挺立这在古代文明与现代邪恶的交界线上。
“弄坏主席像……算反革命哩。”有人凑到陈大民跟前,惶恐地提醒他。
“老子还不知道这个咧,要他妈你充大瓣蒜?”其实陈大民内心也极是纠结。他反复掂量着损毁领袖画像的罪名与起获赃物的功绩,哪个对自己前程具有更好的趋导作用。好不容易拆墙想法占了上风,却听到了相反意见,由不得破口大骂起来。
扛着镢头的造反派一步步逼近墙根,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将镢头高高抡了起来……
猝然,挂在村中老皂角树上的大鉄钟被敲响了。
“大沟崖子全体村民,操上家伙赶紧去老戏台子啊。”伴着疾促洪亮的钟鸣,传来曹金芬那焦躁凄厉的呼喊,“有人骑咱脖子上撒尿啦!”
曹金芬的喊声还没落地,老戏台口骤然响起一阵喧哗声音。
在吴三爷、坡生、彩凤、腊生一干众人簇拥下,老支书风风火火冲了过来。身后跟着一群举着扁担、镢头、镰刀的大沟崖子村民。
见势不好,外来的造反派不待召唤,纷纷提着家伙向这边聚来。那几个抡镢头准备刨墙的家伙一愣,扭头也向外边奔来。
大墙下顿显一片沉寂。兰草和林燕生严峻僵挺的面容随之舒缓下来。
“俺大领人来咧!”兰草异常兴奋地说。
林燕生欣慰地点了点头。
蓦然看到自己和林燕生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兰草脸涨得通红,却不肯松开。
“我……在这儿守着。”林燕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朝兰草咧咧嘴将手轻轻抽出来,“你去前边瞧瞧……。”
“前边有俺大和大家伙儿哩。”兰草不情愿地嘀咕道,“俺要陪你守这儿咧。”
“那……你就守在这儿,我过去。”林燕生故意要挟道,觉得还是自个儿守这儿更踏实。
看穿林燕生不想和自己单独在一块儿的心思,怨艾地瞪了他一眼,兰草闷头向戏台前边走去。
在老戏台前的空场上,老支书和陈大民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陈大民背后,清一色儿站满了臂戴红箍的青壮男人;老支书身后则是自家村民,男女混杂老幼皆俱。
“有人欺负到咱头上啦——”远处,曹金芬那凄厉的呼喊和扣人心弦的钟鸣仍未中断,斧凿刃劈般直斫村人心魄,“大沟崖子全体村民,操上家伙快去老戏台子呀!”
时间,凝固在此刻……
一场大沟崖子村民与公社造反派的械斗,一触即发。
大沟崖子村民素来民风古朴,从没和外村人纷争殴斗的习惯。但也绝不会坐视自己亲邻在家门口遭受外人欺侮。听到曹金芬的呼喊,分散在地里干活的人们草草收拾一下手中的活计,操上各式家伙,相互招呼着向老戏台子涌来。
老支书背后的村民越聚越多,陈大民和他的乌合之众被堵在不大的空场里。
仗恃自己占据着武装部长的位子,全公社三十几个村落的民兵营长、连长,数千名基干民兵都得听自个儿招唤。陈大民平日里根本无视天高地厚,动辄哨聚造反。没想到今天却栽在了这小小的大沟崖子,心中甚是懊恼。
俗话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琢磨着如何给自己找个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