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着大沟崖子,整个村子陷入一片沉寂。
马灯散射出的幽幽灯耀,淡淡地铺洒在老戏台后墙上。林燕生仨人忙碌的身影,有如影子戏般在那昏黄的光幕里进进出出,一会儿拖曳延长,一会儿短缩消遁……
兰草举着一把大竹笤帚,哗啦哗啦地扫去墙上浮尘;
曹金芬提着个桶,用小笤帚往壁上均匀地掸洒清水。
据说,只有如此伺弄墙面,才能让它变得更容易着墨。
林燕生则捏着支铅笔,设计师般在墙上高下左右划拉着,筹算着壁面空间的布局。看他那轻车熟路的老练样儿,就知道以前在北京闹革命时,这事儿没少干过,如今真算是老师傅了。
一心闷头干活,仨人谁也不肯轻易言喘,直令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远处黄河浪涌狂作,如号似吼的涛声一阵阵滚上来落下去,惹得人心烦意乱。
“黄河这是闹腾什么呐?”终于忍不住了,曹金芬低声叨咕了一句。
“还不是天天就这样啊。”林燕生呵呵笑道,“你平时睡得死,没听着而已。”
“今个儿就是不一样咧。”兰草扫净墙面,又捡起一根木杆贴在壁上,帮助林燕生划出一条长长的直线,“俺约莫着远处啥地方起风哩。”
“……远处起风啦?”曹金芬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啊?”
“‘星星眨眼知了聒,浪急涛吼有风作(zuō)’,俺住河边上的人都知道咧。”看着曹金芬迷惑不解的模样儿,兰草解释道,“俺说的‘作’,就是你说的闹腾咧。”
“星星眨眼……是因为大气层空气波动。”攥着铅笔,林燕生仰头看了眼湛蓝的夜空,满目晶亮亮的星星果然在不停点儿的闪烁,“风呐?咱这儿可一丝儿感觉都没有啊?”
“平时知了不就这么聒噪,搅得人心烦呀?”曹金芬搭腔道。
“今儿和平时就不一样咧。”兰草咯咯笑起来,“告诉你这是远处风作的咧。”
“那也不至于咱这儿丁点儿感觉都没有啊?”伸出手来在空中来回摆了几下,林燕生仍觉得半信半疑。
“风也得跑路咧。”兰草笑得更欢了,“你当是扇扇子哩?马上就觉着咧。”
“那咱们得加快进度,别再变天下雨啦。”曹金芬有些紧张地说。
“不能咧,晚晌俺看西边火烧云亮红亮红的哩。”当农民就得时时记得看天气,这是在老支书言传身教下,兰草多年前就养成的习惯了。“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更是连城里人都知道的天气征兆。
“下雨倒好了。”曹金芬拎着水桶无比期盼地说,“雨下得大大的,陈大民就来不了啦。”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林燕生无奈地摇摇头,“人家是造反派,扛着尚方宝剑呐!”
天光大亮,马灯里的油早就耗干了。
林燕生蹲在大墙下,捏着板刷正为“革命路线”几个大字做着最后润饰。
“燕生哥,不好咧。”兰草气喘吁吁的从街上跑回来,“章老顽昨晚晌……,就让陈大民派人抓哩!”
听到兰草的话,正往墙上笃染颜料的林燕生,握板刷的手猝然抖了一下。
“俺去公社武装部转了一圈儿。”兰草喘了口气又说,“一伙人正在院里糊小旗写标语,说要来咱大沟崖子开批斗会哩。”
“这顿皮肉之苦,章老顽是躲不过去啦。”林燕生终于发出了一声概叹。
“可不,他们把章师锁在个小屋里派仨人守着,不让外人靠近哩。”兰草证实道。
“什么世道!”林燕生忽地立起身子,把手里的刷子摔进染料盆,愤愤不平地骂道。
“燕生哥,不敢胡说哩!”兰草忙慌向身后看看没见有旁人,才轻轻舒了口气。
无奈地摇了摇头,林燕生不再说话。那糊在疲累脸膛上星星点点的红白颜料,显得格外刺目。兰草心疼地取下盖在头上的粗布手绢,要帮他揩干净。
“擦也白擦,那儿还有没画好的地方呐。”林燕生下意识向后躲闪一下身子,端起染料碗和板刷,走到灰墙另一端。
失落地望着他的背影,兰草暗自心伤。她真不明白,自己咋就走不进这人的心里去咧?
“老林,陈大民来啦!”曹金芬忽然慌慌张张大呼小叫地跑来,“他们开了好几辆拖拉机,上边站满人都攥着家伙呐!”
“燕生哥,你快跑咧!”好像即将到来的灾祸只会砸在林燕生一人头上,兰草惊骇地抓起地上的挎包塞到他手里,“这伙人手狠着哩!”
“老子就不走!”林燕生把套在外边防溅墨的旧衣服脱下来,露出里面半新的蓝制服,一脸不屑地说,“能把我怎么着?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大本事!”
像洗脸一样,林燕生将脱下的衣服在脸上使劲搓了两把。似乎这样就能把滋溅在脸上的脏渍和一宿的疲累,统统抹掉。
伴随柴油发动机震耳的轰响,三台拽着拖斗的拖拉机,咬着尾巴开进了戏台前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