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傍黑时,沿着下去的坡路,大家好不容易又从河滩爬回塬上。
回到和兰草一起住的窑洞,程茜茹仰面倒在板硬的土炕上,觉得浑身上下简直是散了架。今天这还算是玩呐,简直想象不出今后漫长的生产劳动日子,该怎么去一天天熬过。
兰草去灶房烧了热水,盛到程茜茹脸盆里放在木凳上。净白似乳的雾霭袅袅升起,温热潮润的水气氤氲弥漫在干洌的窑洞里,倍儿显清新诱人,程茜茹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茜茹,跑一天累咧。”兰草招呼道,“快洗洗脸烫烫脚才舒服哩。”
“你也跟着河边塬上的跑了一天,就别管我啦。”同样都是年轻人,让兰草照顾自己程茜茹觉得特不好意思,强撑着坐起身来。
“跑一天也没出村哩。”兰草笑道,“觉不着累咧。”
“连黄河都逛了,还没出村呐?”程茜茹幽幽地说,“这下我可知道咱村有多大啦。”
“要不咋叫大沟崖子哩。”兰草故意把“大”字咬得重重地迎合着程茜茹。随手提起桌上的竹皮暖瓶向窑外走去,“趁热快洗咧,开水还有。俺给燕生哥也送一壶去。”
盛情难却,程茜茹洗过脸趁水热又把脚烫了一下,身上的疲累果然消除了不老少。
“冬天脸干,抹点雪花膏哩。”给林燕生送水回来,兰草从窗台上拿起一个褐色玻璃瓶,打开瓶盖递到程茜茹手中。
搭眼就知道,兰草手中的褐色玻璃瓶就是医院撂出来的那种空药瓶。废物利用,如今里边盛着一团微微泛黄的粘稠膏体。浓烈刺鼻的香气中,隐伏着一股酸溜溜的哈喇味。
程茜茹记得母亲说过,这种哈喇味来自油脂的酸败变质。举凡酸败油脂,食品不能吃,脸油不能用。面对来自兰草的热诚,她又不好把这事儿说透,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是俺在供销社新打来的雪花膏咧。”看到程茜茹的犹疑样儿,兰草赶忙解释道,“两毛钱一两,能用好长时间哩。”
程茜茹转身去窑洞后边,从自己箱子里取来一个圆圆扁扁的深蓝色小铁盒,盒盖上印着好几只五彩小鸟。
“兰草,你用用这个百雀鸰。”程茜茹把小铁盒塞到兰草手里。
“俺咋能要你的东西哩?”兰草把那铁盒儿推回到程茜茹手中。
“以后咱俩天天住一起,还分什么你的我的?”程茜茹将小铁盒硬塞到兰草手中,诚挚地说,“再说了,你这么漂亮的脸蛋,就得用好雪花膏呢。”
感激地看着程茜茹,兰草拧开那绘着五彩小鸟的盒盖,小心翼翼揭开那层晶光闪亮的锡箔。一种从来没闻过的淡淡甜香味儿,在空气中弥散开来。锡箔下露出的雪花膏白润细腻,闪射着柔柔珠光。
弯起食指,轻轻划过那膏儿匀滑的表面,一颗莹白的珠粒挂在兰草指尖上,羊脂般光洁纯净。许久,兰草才把那膏儿厾点在颊上,将它们推散揉匀。
“茜茹,这个百雀鸰就是好哩。”拿起窗台上的圆镜子凑到油灯前,兰草瞅着自己那细润滑嫩的脸蛋儿,兴奋地叫起来。
“要不北京人都爱用它呐。”程茜茹轻轻笑道,“只要你觉得好,用完了咱再托人捎。”
“你们大地方人就是好福气哩。”兰草羡慕地说,“啥好东西都能用上。”
“这就是咱们在学校里,政治老师讲的那个城乡差别。”程茜茹随口说道,悠忽想起被赶到农村接受劳动改造的父母,一缕凄冷感伤涌上心头,“不过现在城里人都来农村落户了,慢慢的这种差别也就消除啦。”
“茜茹你说得不对咧。”兰草愣愣地瞥了程茜茹一眼,“应该是俺农村人都像你们城里人一样过上好日子,城乡差别才消灭了哩。”
“话是这么说。”像个垂暮老人程茜茹长长叹了口气,“可兰草你不知道,如今全国上下都在忙着搞革命搞运动。学校停课工厂停产,在北京城里买条肥皂,吃块豆腐都要凭票凭本儿,去晚了还买不着。照这样下去,城里人值得炫耀的东西越来越少,总有一天真就和农村没什么区别啦。”
程茜茹的话似乎引起了兰草共鸣,她迟疑一下,极为诚挚地说:“你们和毛主席都住在北京城里,离得近咧。去找他老人家反映反映,要大家都好好建设社会主义哩。”
“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操心世界革命大事呐。”程茜茹咯咯笑起来,“哪是咱这平头百姓随便能见到的呢?”
程茜茹说的是实话。建国十年大庆时她还小,没能参加天安门广场的游行庆典。直到十四岁那年,为反对美帝入侵刚果(利),北京市政府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上万人的大型声援示威活动。程茜茹第一次列队从天安门城楼下走过。光听人家说毛主席就在上边,可是城楼上的人,溜溜的排成一行,谁也说不清到底哪个是毛主席。
后来就是1966年的8月18号,在首都百万革命群众庆祝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大会上,毛主席他老人家在高高的天安门上,孑身巡视到城楼西南角,神采奕奕的向狂热的人群挥手致意。
隔着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