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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 往事烟(1 / 4)

“慈父在上,弈珂遥拜。自新婚夜匪乱中父女失散,时光荏苒,忽忽九年已过。弈珂自幼失母,父以身带母,亲手抚养女儿长大,养育之恩不敢相忘。艰难年月,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孤苦度日,终于女儿十六,嫁为人妻,可望从此夫妻和顺,尽孝父亲膝下,可惜女儿命运多舛,那夜突遭变故,夫君中途抛弃女儿,无奈之下女儿挥刀自尽。可是命运多变,女儿死而复活,辗转嫁于刘氏,已生六子。女儿自知是已死之人,不敢贸然露面,可女儿女婿不敢忘了根本,早就按照爹爹所望,洗手归正,隐居乡野,男耕女织,悉心教养幼子。可惜时局动荡,生计艰难,我们小小百姓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女儿五亩农田年年歉收,早就难以养活五子。所以六子尚在腹中便几欲被迫堕胎而亡。女儿苦求夫君,才留得孩儿平安出世。女儿无计可施,只能将幼子托付爹爹,望他日后能日夜绕行爹爹膝下,替女儿尽孝承欢,聊解爹爹晚年孤苦。乙酉年初冬,不孝女涕泪拜上。”

这是我母亲江弈珂写给他爹爹的那封信。

外祖父把信包在油纸包里,塞在檩子缝隙里深深藏了九年。

现在,这封信终于重新面世,可是那草纸质量太差,从油纸包里拿出来,重新一见空气就化了,勉强等外祖父念完上面文字,轻轻一搓,它就化作碎片飞了。

看着那些碎片乱纷纷飞,我心头一阵空茫,我感觉一切烟消云散了,只有那三百三十三个汉字,像蝌蚪一样游进了我的心田,深深地扎下根,从此我要怀揣这群小蝌蚪,在茫茫人海里苦苦寻找我的父亲母亲。

在桃花村人看来,我外祖父的女儿江弈珂小姐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新婚之夜被强盗闯了洞房,强盗见美色动人,要掳走她,知书达理的江弈珂小姐在最后那一刻展示了一个秀才之女的良好教养和刚烈不屈,她硬生生撞在门槛上自杀了。我外祖父闻声赶过来,土匪已经四散逃走,同时一把大火烧了外祖父的草棚子,贞烈女子江弈珂小姐也葬身火海,和茅屋一起被烧成了灰烬。外祖父望着灰烬大哭一场,然后用女儿遗留的未被烧化的一双鞋子,在江家祖坟里给女儿立了个衣冠冢。从此每年清明,他都会和桃花村的其他人一样上坟,也拎个篮子,带着酒菜,去女儿坟头祭奠一下。

那一夜匪乱之后,里正和组长合力组织了一个匪患受损情况调查队,对全村受害遭抢情况进行摸底登记,完了上报县衙希望能获得官方重视和抚恤。桃花村共计死人三口,两男一女,其中一男子为了护住自家两口袋麦子纠缠中被土匪一脚踢中心窝而死;一男子妻子颇有几分美色,一土匪见色起意意欲行奸,男子拼死相护,被一刀劈死;死的女子,就是我外祖父的独生爱女江弈珂姑娘。当然,还有比较轻的损害,比如一个被猥亵后的妇女因为不愿意自杀,夫家嫌弃她已成为不洁之人,将她休回了娘家;十四户人家的口粮被抢劫一空;羊大户刘培领家的三十只绵羊被全部赶走……

接下里的日子里,大家一面不断地回忆着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一面唾骂着那个被威胁了却不寻死明志的妇女,一面夸赞着秀才江先生的女儿,说那女子小小年纪,却性情刚烈,贞洁无比,宁可舍弃性命,也要护全女儿家的贞操,真是世间难得的贞洁烈女,是妇女们的榜样和楷模。

为此,族长来找老秀才,要求他亲自动手,把他女儿的贞烈行为书写出来,然后想办法报送到县太爷那里,再由县里报到州府,再由州府报到省部,最后到达朝廷,这样感天动地的贞烈事迹,肯定能引起轰动效应,那时候朝廷就会感念姑娘妇德,为江弈珂小姐树立一块贞节牌坊。那时候啊,江家可以享受朝廷的奖赏,还能免去族里所有人家的三年赋税。这样的好事儿,如果真能成了,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儿。一个村里出了贞洁烈妇,那不是一门一户的荣耀,整个村子都跟着长脸呐!

江一览先生在夜晚的油灯下写自己的女儿,油灯昏暗,他泪眼婆娑,觉得一肚子五彩斑斓的文才憋在喉咙里,可是真正提笔来写,他才发现竟然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写女儿的什么?写她一出世就死了母亲?写她三岁了穷得穿不起裤子,光着屁股在野地里拔柴?写她五岁就踩着板凳拖着鼻涕学习做饭,有一次竟然抓了满满一锅青蛙煮在水里,下学后回家吃饭的爹爹一把揭开锅吓得丢了锅盖大叫?写她八九岁不缠脚,和缠脚的婆子和父亲不断撒娇撒泼斗智斗力,最后硬是弄了一双全桃花村独一无二的大脚满世界乱跑?写她十六了还像野小子一样拎着篮子跑到野外挖野菜?

江一览先生发现他没法写,不能写,女儿太调皮,就算长大后,还是要比一般的女孩子皮实,善于闹腾,这样的女孩子,真的不符合一个温淑静慧的淑女标准。

江一览干脆不写了,推说身体不好,叫别人去写吧。

族长找了别人代写,很快就弄出一份材料上报到县府去了。

那材料江一览没机会看到,不过他也不想看到了,以为他知道那里面写的是符合世间所有贞洁烈女的华丽辞藻,其实和他的弈珂已经没一丝一毫的关系,所以不看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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