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那天晚上回家,我本来担心会受到父亲的斥责,谁知那天正好总装厂对新成立的工人阶级主力军进行登记,他回来比我更晚,到家时我已吃完饭了。他把一个工人阶级主力军的袖标挂在衣柜里,然后坐在桌子前,一脸的不开心,还自言自语地说:“一会儿纠察队,一会儿主力军,把头都搞晕了,说陈旭东是走资派,我信,可是……。”
这时,母亲把热好的饭菜给他端了上来,她盯着母亲没头没脑地问:“……闻厂长从解放开始就领着我们搞生产,你说说,他是坏人吗?”
母亲很诧异,说:“你今天怎么啦?”
父亲摆摆手,说:“厂里有人说他也是走资派,要斗争……唉,跟你说你也不清楚。”说完,草草地吃完饭,就自顾自地进屋睡了。
父亲睡了,却让我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不知道父亲说的事与那个司机对闻梅说的“家出事儿了”是不是一回事。我想起了闻梅的父亲,也想起了闻梅,想起了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游戏,一起学习时的种种往事。那些遗失在两小无猜之间了的小事,现在想起来虽然琐屑但却温馨,心中便升起一种悠远深长的怀念。
我想,我应该去看看她。
第二天起来,我就去找葛利江。他家住在金鳞湾溪对面不远处的一片半山坡上,原来也是一座国民党富豪的别墅。我家从静庐搬出来后,就是搬到了这个别墅群里,后来,由于别墅后面那条瀑布的长年冲刷,发生了山体滑坡,我家所住的那一半别墅毁掉了,剩下的一半悬在山崖上,仍住着几户人家,其中就有葛利江的家。
天气潮湿而又清冷,金鳞溪上飘起了似有似无的蒙蒙的细雨,下降的雨丝和升腾的雾气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片片白茫茫的雨雾,在树丛和竹林中绕来绕去。走过跨在金鳞溪上的那座小石桥,踩着石板砌成的小路向山上走去,路边小草尖细的叶片上挂满了露珠,不一会儿就将我的鞋弄湿了。
到了葛利江家的时候,他父母都已经上班去了,他还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躺在床上,我一把将他手里的书夺过来,他才把身子支起来,问我:“这么早,干什么?”
我说:“还早吗,再不起来,太阳就来晒你的屁股了。”
他睡眼惺忪地洗脸去了,我看了一眼手里的书,是一本《鲁迅杂文小说选编》。
我说:“闻梅家昨天出事了,我们到她家看看去吧。”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呢?”说着停下手里的动作。
我说:“就我们三个人从小学就一直在一个班,她家出了什么事,我们不知道便也罢了,既然知道了,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你什么时候开始也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了?”
“去吧!就算是陪我去好吧。”
“你一个人去吧,我就是去看她,她也不会念我的好。”
他洗完脸,从饭桌上抓起两个烙饼,已经走到屋外,又返回去抓起他的那本书,嘴里一边大嚼一边还在嘟嘟囔囔地说:“什么事儿啦?还非把我给拉上。”
我早就看出他们之间有种别人不知道而他们之间又不便说明的龃龉,便问:“你们之初间到底有什么事,总让我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儿?”
“说来话长,还是上小学时候的一件小事,也都是怪我自己。”他使劲咽下一口烙饼说。
“到底是一件什么事,这么久还横在你们中间。”
“你认识郭巨财吧?”
“认识,就在我们下面住,和我爸是一个车间的,也是模型工。”
“那时,车间里还没发生那起工伤事故,我爸还在铸造车间工作。郭巨财会打鱼,一到鱼儿产籽的季节,每天晚上都要到嘉陵江里去‘扳罾’,常常是吃过晚饭就扛着竹竿和渔网到嘉陵江去了,往往第二天清晨才回来。每次打到大鱼,他都会把最好的一段切下来,用纸包好了,送给那个姓梁的车间主任,因为有了这层关系,虽然他上班的时候总是恍恍惚惚的,废品出得最多,但在涨工资的时候却总比别人涨得高。那时我爸是浇铸工,这件事本来和我爸没什么关系,可他就是看不惯,一定要去找闻梅他爸反映情况。那时,闻梅她爸也是总装厂的厂长。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爸偏偏带着我,到了闻梅家,她爸让我们坐在沙发上,叫闻梅给我们沏茶。闻梅就在我爸和他爸面前都摆了一个杯子,搁上茶叶后就去提暖水瓶。可能是我那时确实很讨厌吧,她一脸的不高兴,好象不认识我似的,就让我很不高兴,特别是她爸用那样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不知道她爸有一只眼睛是假眼吗?”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哪里知道?……我就趁他们都不注意的时候,从茶几上抓了一撮烟丝丢在她爸的茶杯里。”
“难道他们当时都没有发现吗?”
“泡好茶以后,她爸呷了一口,也没说什么。”
“嗨,你傻呀,烟叶和茶叶是一个味儿吗?她爸没说话,那是人家有涵养,怕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