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说罢,二人身边环合的层层纱帘竟自退去,只见身边不足七步之处,一清秀婢子跪坐烹茶,一魁梧男子抚着颌下长须竟自朗笑,一对星目虽是不大,却灼灼有神,看得二人心房亦是一颤。打眼看去,那一身三品紫色官服,不是京兆尹王鉷又是谁来?
这王鉷奸名远播,怎么竟是如此一个伟岸模样?二人心中早已树立起或趾高气昂或猥琐不堪的小人做派,乍见此人形貌,心中自然惊诧,一时竟都没有搭话。
“嗯?哦!这纱帘可不是一般的玩意,乃是相爷赐下的神仙妙品,藏在帘后,自有敛息藏形的功效,你们二人都是自小习武,被人躲在暗处偷听竟未发现,想必是惊异得很,来,坐,不必介怀。”这王鉷倒是极贴心似得替二人找到了台阶,顺手一指下首的座位,示意二人坐下。
“惭愧惭愧,我们兄弟二人虽是习武,自小练了些听声辩位的本领,却也不至于因此讶异,还是第一次得见府座虎威,心旌荡漾所致。”徐襄陵接过台阶,顺手就送上一顶高帽,也算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君子之行。
“这位小哥儿倒是顶会说话,好。”王鉷夸奖一声,待二人坐定,接口说道:“你们可知相爷赐我这纱帘何用?”
“相爷妙算,我等怎知。”百里坼连忙摇头,心里却是雪亮。要说派出心腹前来接洽,还偏偏设个幛子藏着不出来,自然是想看看我们二人的“慎独”功夫做得怎样,可这一上来就摊牌,难道不是早了几分?
“相爷赐我此帘自然是为了让我藏着后面看看你二人的形貌举止再做定夺,可老夫为人向来直来直去,此事也是与你们直说了吧。按说百里家的小哥儿,破了福王这个案子,若是按规矩来,不过是升上一等,涨点薪俸,与徐家小哥儿更是没有半分关系,可徐靖南花费巨万上下打点,硬生生把这件事儿做成了一个由头。你抢回来的这岐魂珏往小了说,不过是他们修行人的一个玩意,相爷心系天下百姓,对此本无本半分兴趣,可往大里说,却也关乎我朝一桩秘辛,这秘辛与朝政的关系十分密切了——揪住了这一条线,又正巧相爷近日里琐事也多,缺了你们这种出身正、熟悉官场来往的良家子给他办事,这才让他老人家动了心。不过说到底,还是你爹这姓孔名方的兄弟面子大,别人不说,老夫收的礼,便足够将这白静姝搭上这院子一并赎了去。”
这王鉷将这收受贿赂一路打通关系的事态交待的如此清楚,由不得百里坼心中打鼓,如今的大唐,要说个个都是贪官个个都要砍头未免要有些冤屈,可若是隔着一个砍一个漏网之鱼却也不少,但又有谁能像眼前这位仁兄这样贪得理所当然,完全不惮于将这官场龃龉宣之于口?百里坼愣怔半饷硬是想不出一句应对之言,只得道:“府座……还真是个直人啊!”
“哈哈哈哈,那是自然,拿人钱财自然要与人方便,方便之门走得通畅爽利,下次自然还要再走,于老夫也是一桩好事。来来来,不必多言,绮罗,请你们白大家下来,这就开宴,这顿便吃那清江鱼脍,账嘛,记在这位徐公子名下。”王鉷闻言,只是一笑,也没有再与百里坼搭腔的意思,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招呼奉茶的侍婢停了手中的活计,去请那声名远播的白静姝。
百里坼看着这位王大官人,心中一时陈杂。按说他自小读的尽是圣贤之书,虽说为了振兴门楣不吝于走些小道后门,可说起贪官酷吏心中还是厌恶居多,怎的对眼前这位,反倒还有几分好感来的?
百里坼尚未回过神来,就听得潇潇袅袅一阵歌吟和着琴音由远及近,抬头只见一女子着白衣,且歌且行,自二楼悠然走下,意态娴雅,似舞非舞,无论是歌声或是姿仪都断无半分烟火气,似清溪又似流云,倒仿佛与这院内的一切都疏离开来,绝无半分干系,纵是王鉷这等达官显贵在场,亦不能使之动容分毫。可若是仔细看去,便能看到这女子嘴角漾起的微笑,在这等疏离清寂之间,这抹笑意硬是婉转出了些许暖意,女儿情态与仙子清高之间这天壤落差,叫人如何不惊、不痴?至于她长得如何,百里坼一时竟是无暇思量——有些女子虽委身青楼,仍能居于人上,靠的又岂是红粉脸容,窈窕身段?
在座四人,包括那奉茶的婢子此时无不肃然,心思皆是随着这歌声遄飞四野。她唱的乃是北朝的一首民歌,名唤琅琊王: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於十五女。琅琊复琅琊,琅琊大道王。阳春二三月,单衫绣裲裆。东山看西水,水流盘石间。公死姥更嫁,孤儿甚可怜。琅琊复琅琊,琅琊大道王。鹿鸣思长草,愁人思故乡。长安十二门,光门最妍雅。渭水从垄来,浮游渭桥下。琅琊复琅琊,女郎大道王。孟阳三四月,移铺逐阴凉。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猛虎依深山,原得松柏长。懀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
歌词虽说稍有悲意,缺是暗合在场四人身居公门欲搏上位的心境,末句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更是暗赞三人身居其位更居其德,此曲选的不可谓不用心。
一曲歌罢,三人犹自神思未归,犹自回味着那沉浮于史书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