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但只能冲一过儿。有一回,父亲买回来北京老字号全素斋的素什锦、素肘子,那时我不知道这焦黄油亮的东西是什么,一口咬去,满嘴喷香,半个脑袋都晕了。我表情复杂地问父亲这是什么,父亲告诉我名称,在哪儿买的。父亲的厨艺也很不错,喜欢享受的母亲菜做得不好,有时买了好菜,她便嘟嘟哝哝让父亲做,往往说几遍,父亲便闷声不响给做好了。然后再做自个儿的素菜。富农的女儿我的妈便得意起来,吃得油汪汪的两片嘴说起她从前的吃史。父亲听了,半天不说话,末了说一句:哼,你吃过什么?母亲便说:郭大车,说说你们家从前吃那个……
父亲又沉默下来。
开了一辈子火车的父亲,一直住在一间半平房,外间三个女儿住,里半间他们夫妻住。这半间有一米五宽的样子,他们焊了个一米一宽的铁床,留40厘米过道儿,在这张床上,他们生活有30年光景。直到父亲退休那年,才分了一个两居室单元。按理说从工龄从家庭条件父亲可以分到一个三居室,可父亲不去争,我妈让他争他也不去争,忠厚本分的父亲做不来那种事。
那年奶奶已经过世,我的生活靠给人家做雕塑。离开了火车的父亲像是丢了魂儿似的,时常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以往看上去强壮的父亲,身体很快垮了。他生命中的支柱被抽掉了,每回见到他,都感觉他眼神中有一种失魂落魄的神态。职业上的失落、病痛,加上对自己一生不如意的痛,父亲最后的那段日子感情脆弱,遇上不愉快的事,他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沉默,或者说不,往往刚说几句便泪流满面。碰到这样的场面,我心中难过之情无可名状。生命正从父亲的躯体上一丝一丝地抽离而去。
这段日子,占据了父亲生活的大约有几件事:一个是打门球,一个是在楼前帮邻居修自行车,还有抽空到我几个姨奶大爷长辈家看看,剩下就是和我妈过他们琐碎的日子。我妈做了白内障手术后,一切家务不管,自己的钱也不拿出来过日子。我一个妹妹离了婚,带个孩子回来住。从买菜到做饭,全是父亲的事儿。每天早晨,妹妹的孩子要由父亲送托儿所。那段日子,父亲身体不好,有一回骑车带外孙女的路上,一阵难受,把孩子掉下来了,幸好没摔着。回到家里妹妹知道了,跟父亲说:爸您以后别骑车带我们孩子上托儿所了,您再给我们摔死呢?
那以后,父亲每天背着外孙女上托儿所,有一回送完外孙女回来路上,邻居见父亲手上托着两根油条,倚在电线杆上佝偻着喘气。邻居问父亲是不是病了,父亲说没事,一会儿就好。过一会儿,父亲步履蹒跚地向家走去。
我产生了给父亲雕像的念头。一个午后我带着相机骑车回丰台的家,父亲在门口给邻居修自行车,他正用扳手紧车大腿螺丝,他的手颤抖着使不上劲,一下一下滑脱了,曾经身体强健的父亲没有力气了。我说:爸,我来吧。我握住扳手,父亲的手也没离开,我们把螺丝拧紧了。我说:爸,我给您照几张相。父亲站起来,有些茫然。我从正面、侧面、45度面照了几张。父亲微皱着眉头看着镜头,取景窗中的父亲显得衰弱无助,我的心在抽搐。
父亲一生没怎么生病吃药,所以退休后生了病也不大爱吃药。铁路医院虽可公费医疗,但没有什么好药。有一回父亲问我能不能给开两瓶维脑路通,我去药店买了给父亲。于今想来,父亲当时不是不想吃药,而想吃些疗效好的,可铁路医院又没有,他又不愿向我们开口,为钱苦恼一辈子的父亲他心疼孩子的钱。
每个月父亲差不多都要去城里长辈亲友家看看,因为没多少钱,父亲很少能给他这些姨、大爷买东西,他只能陪他们坐坐,聊聊天,问问冷暖,换季的时候,帮他们打打烟囱,装装炉子。我七爷爷去世时,父亲从七爷爷家出来就上我这儿来了。他说七爷爷死了,七奶奶没工作,家里只有个40多岁的弱智儿子,料理后事的钱都不够。我给了爸一百块钱,说这一百块钱您给七爷爷凑上吧。爸当时接过钱的手哆嗦着,他在右手大拇指上舔了一下,很迟缓地把这十元一张的一百块钱点了一遍。
看着父亲的样子,我心里发誓,一定好好挣钱,让爸花上我挣的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可父亲没花上我挣的钱,就这么一个人倒在公共汽车上去了。想着父亲在去世前一个星期,还每天买菜过来,帮我和雕塑助手做饭,做完中午饭又做晚饭,父亲再坐公共汽车回丰台,那时父亲已经不能骑自行车了。
父亲过世几年后,我的内心经常处于一种恍惚之中,甚至觉得父亲好像还活着,好像有一天下午五点多钟父亲又来车公庄看我,我不在家。楼西侧小路人来人往,路西灰楼前长满了灌木丛,父亲坐在灌木丛后面,正在啃一个芝麻烧饼。我回家时,下意识地向灌木丛后面望去,那里什么也没有。
爸,咱爷俩聊聊……父亲把他们交给了单位,妈被单位扣上了坏分子的帽子,调到货场干粗活,每月只发生活费,家里的日子全靠父亲一人的工资了,给奶奶这边的生活费,由50元降到40元,由40元又降到35元。每回父亲送钱时,掏出比以往少了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