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他们交给了单位,妈被单位扣上了坏分子的帽子,调到货场干粗活,每月只发生活费,家里的日子全靠父亲一人的工资了,给奶奶这边的生活费,由50元降到40元,由40元又降到35元。每回父亲送钱时,掏出比以往少了的钱,沉默片刻,嗫嚅地说:这月先给您35。奶奶隐隐感到父亲有什么事,又不好多问。怕开车的父亲路上出事。为了照顾在丰台的三个姐妹,父亲把五姨奶接过去帮忙照顾孩子,每顿饭用半个红萝卜擦成丝,做一锅汤,蒸点糙米饭,一家大小就靠汤泡饭度日。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姨奶奶才跟奶奶讲了父亲的情况,她说老大真不容易。
不管碰到多难的事儿,父亲都憋在心里不说,一个人忍着,怕家人着急。我在这方面也继承了父亲的脾性,爷儿俩一辈子,没说几句话。父亲这一生和我相处时间最长,说话最多的一次,是在1968年夏天。三伯三婶当时要结婚,同是乡村教师的他们把家安在沙河永泰庄,他们买了一个柜子,一张床放在奶奶家。一天下午,父亲来了,奶奶问他能不能把柜子和床给三伯送去。父亲向邻居借了三轮车,装上床、柜,我说我也去,父亲答应了,我跳上三轮车,满怀欣喜地和父亲上路了。
过西直门、出德胜门,走在京昌公路上,小风吹着,从侧面看,父亲的表情轻松愉快,我想跟父亲说话,又不知说什么。这时,父亲指着西边田野中耸立的高大铁架问我那是干什么用的。我使劲想了一下,极不情愿地说:不知道。父亲告诉我,那是铁路上通讯用的。骑过了清河,父亲的背心被汗洇透了。我渴了,像是知道我的心事,父亲掏出两毛钱递给我,指着前面卖冰棍老太太让我去买。父亲放慢了蹬车速度,我跳下车,飞跑到冰棍车前,买了4根冰棍,追上车送给父亲两根,我们边吃边赶路。车快到沙河,路都是上坡,父亲蹬车吃力了,大滴的汗从他额上淌下。我急切地想帮他,突然从车上跳下来,摔了个马趴,身手矫健的我爬起来几步赶到三轮后面,帮父亲推起来。父亲摆动的身躯渐渐轻松起来,我们很快越过了坡顶。我赶紧跑几步,跳坐到三轮上。父亲问我:摔着了吧?我赶快说:没有。父亲就不问了。车拐下京昌路,向西过老牛湾,一路就没什么坡道了。黄昏的时候,我们到了永泰庄三婶家。还有几十米远了,我跳下去,跑到三婶家,推开院门叫他们:三伯三婶,我爸给你们拉床来啦!
三婶一家大小迎出来,大呼小叫地帮着卸车,有人把父亲让到院里枣树下歇息,有人打了洗脸水让父亲洗脸。父亲刚洗完脸,茶就泡好了。三婶的爹说:甭着急,好好歇歇明儿再回去。爸说不成,一会儿就赶回去,晚上十一点还接班呢。三婶的爹说赶紧弄饭。有人张罗着买肉,三婶拦住了:甭买,我大哥吃素。三婶家里人就犯起愁来。我跑去和三婶的侄儿高来子玩去了,回来时,父亲坐在小桌前吃饭,有烙饼、咸鸡蛋、拌黄瓜、咸菜丝、棒子面粥,三婶家人陪着说话。
父亲吃完饭,要走了,我不想走。三婶说,大龙留这儿玩几天吧。爸没说话,我赶紧找高来子要两根竹竿让父亲给我带回去粘季鸟用。
父亲蹬上三轮车走了,我和三婶一家站在门口望着父亲背影远去,三婶的嫂子啧啧赞叹:这一个来回小一百里地呀,这身板儿真没人能比。
这种父子的温情,在我们之间很少。也许是因为居住两地的缘故,地理上的距离加深了我们之间心理上的距离。这种距离,在我青年时代尤为严重。那时我在一家雕塑工厂当了一名不安分的石雕工人,常和艺术青年们搞些活动。这种不安分让奶奶不高兴,每次父亲来北京,她便压低嗓子向父亲告状。父亲有时沉默不语,有时训斥我,我有时以沉默来应付,有时以争吵来对抗。拙于言辞的父亲说不服我,但他从未发怒或动手打我,有一回父亲竟然在我的争吵面前说不出话,哭了起来。看着父亲哭泣的样子,奶奶在一边幸灾乐祸地嘟哝:你看你看,他就是这个样子。我盯着奶奶老奸巨猾的脸,心中涌起了仇恨。从那以后,我更加沉默,每日与石头、木头、泥巴和书为伍。就是这些哑巴雕塑,也引起了亲戚不满。二婶看到我做人体雕塑,向父亲告状:做光屁股雕塑,流氓!听了她的话,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是艺术。父亲这个老火车司机怎么能这样说,我不清楚。我只是默默地做雕塑,我不跟父亲交流。1990年4月,我在中央美术学院画廊办个人雕塑展。我没告诉父亲,展览第二天下午一点多钟,展厅里没什么人,一个身影从门外进来,我没在意,直到他走到展厅中间,我发现是父亲,我迎上去,叫了声爸。父亲没说话,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仔细地看我做的那些雕塑。
有人来了,我和他们打招呼,说话。父亲看完了,走到我身边想了一下,说:要是有人买,你告诉人家咱们可没有发票。我说哎。父亲又看一眼展厅,慢慢向门外走去。
一生俭朴的父亲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只不过为了赡养一家老小,他只能尽量节俭。有时来北京,他会给奶奶买大顺斋的糖火烧和一种叫高碎的茶叶末儿,这种茶叶末儿是制作上等茶叶筛下来的,泡出茶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