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
“不过,你看起来还是不错的。”“第一”安慰着又说。
全乱了,今天。从来没指望会有入主动说:我能帮您什么吗?但现在这样,也决不是晏琪想要的。从率真的冷漠直接上升到这么高温的同情,如此稀里哗啦表演似的相逢,她不想要。她也恨自己的没出息。哭什么哭?好像真的是个残疾人似的。犯不着。“第一”犯不着。她更犯不着。退一步说,就是真的成了残疾人,哭有什么用?
如预料的那样,“第一”一边怜惜地侍弄着晏琪的头发,一边小心地,体贴地,略带羞愧地,又忍不住得意地开始讲述自己的孩子,老公。接下来肯定要讲到她的婆婆,公公。如果有小姑,小叔,那也在排着队等了。回到家,她也会把晏琪的事讲在餐桌上,来比照自己的美满。自己的残缺能支撑她高兴几天?
不远处又是一面镜子,晏琪看见自己狼藉的脸。精心化的淡妆被泪水一下子现形,明一块,暗一块,如落过微雨的地面,印迹斑斑。眼线也散了,墨墨地贴在睫毛周围,使眼睛显得幽暗落魄。头发乱得毫无章法,还有身上的运动装,现在看起来犯点儿肮脏的死黑气。毛毯的颜色已经有点儿像例假时的血。在混合杂糅的灯光下,轮椅的蓝也显得暧昧不明。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接近于一个中年妇女。她刚刚才满三十岁。
她从没有这么狼狈过。从没有。她终于把自己搞成了这样,比谁都不如。她忽然觉得浑身的血都热极了,像烧开的水,滚烫滚烫,顶着她的皮肤咕咚咕咚作响。她兴奋起来。她要给人看看自己这个模样,给他,给原本最不想被看到的那个人。
晏琪知道自己是有些疯了。
“我上卫生间。”她对“第一”说。她丢下她,直把自己摇向东北角。在那里,观光电梯如一只银灰的箱子,它在等她。
7
他正在看一套情侣运动套装。海水蓝的色调,领子和袖口镶着些象牙白。打网球的时候,她说过她喜欢这种色调的运动装,可以伪装一下学生时代的清纯风格。他记得多清楚。他手里还拎着一包心型盒装的德芙巧克力。她说过她喜欢这个牌子。是给她的么?
在这温柔涌动的一瞬间,晏琪几乎都想回去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给李甲难堪,也是不给自己台阶下。有多少人经得起那种历练?就像今天,她对他所做的一样。或许,她比杜十娘更傻。杜十娘是在真实的真相中把一切毁掉,而她是在虚拟的真相中把一切毁掉。但或者,也许根本用不着她动手,一切就已经毁掉了。——所以,她不容许自己的犹豫。她摇着轮椅,拨开重重叠叠的衣服,向着他,轰隆隆,轰隆隆地碾过来。
“嗨。”
“嗨。”他下意识地回应。然后,当然是呆住了。他手里的衣服落下来,售货员捡起,重新上架。地面洁净无尘,连拍都不用的。
她在短信里曾对他说自己微恙。这期间他们一直靠短信联系。电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都是搞文字的,短信言简意赅,更有意思些。现在,她在他的面前坐着轮椅。这就是微恙?
“回来了?”
“昨天晚上。”他咽咽口水,或者唾沫,“太晚了,没给你打电话。”“买运动装?”“随便看看。”
当然是得这么说。随便看看。她看着他笑。刚才哭,现在笑,要多难看就多难看。可她就是笑。此时不笑何时笑?
“这是怎么了?”他终于说。
“车祸。”
他沉默。他的学习期是一个月。一个月是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的。他心里会有些疼么?为她?车祸,这个她一向以为离自己很远的词,从口中吐出来,毫不吝惜地,气势磅礴地喷向他。他受得住么?
“短信里怎么没说?”当然,他当然受得住。是她的车祸,又不是他的。她和他,说到底有什么关系?
“怕你不放心。”她进攻。明知道他不堪一击。她真是疯了。
“严重么?”他躲过去,用严重程度觉得他下一步的措施么?如果有得救,那么表表衷心倒也算是一段佳话。
“就是这样。”只要有眼睛,都该看到。
“噢。”
噢。什么意思?明白了?知道了?确定了?左不过是这几样。无论是什么,晏琪都知道,这噢是他的,与她无关。有什么东西,已经死了。他理想的生活绝不是站在轮椅后面。他和她不再是一米七八和一米六五的佳配,现在,他比她足足高出八十厘米。
他突然笑了:“不是报社搞什么活动吧?让你们体验生活?”
太精了。她打个寒噤。泪突然进了出来:“什么事都可以开玩笑的么?”
他再也不说话了。她忽然想起,一次,他们去一家名叫“新罗宫”的韩国餐厅吃石锅拌饭和韩国冷面,她说要学会给他做韩国酱汤,他说她做的无论什么汤其实都只有一个名字:迷魂汤。她说既然能分辨出迷魂汤,那就证明还没被迷魂。他说最高层次的迷魂汤就是明知道是迷魂汤也要不由自主地喝下去。
她又想起他们之间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