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把果汁递给晏琪,完全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做派。
“脾气太烈对身体是没好处的。”她又说。转身离开了。
晏琪拿着那瓶果汁,气得发抖。她不会买的。她实现了她的目的:拿在手里看看。同时她还收获了携带不便上厕所不便发脾气对身体不好等诸多提醒。她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鲜明的轻视:轻视她的尊严,她的需要,她的骄傲。她真想站起来,走到那个服务员面前,拿着橙汁甩到她的脸上。
这幻想的情形让她笑了。她的笑容被服务员看在眼里——她一直都在盯着晏琪。她马上也露出一个笑容。晏琪读懂了她笑里的两个字:有病。
正如无法把橙汁取出一样,晏琪也知道自己无法把橙汁放回原位。她把手靠近地面,咚的一声丢了下去。
摇出超市,陈姐不知到哪里去了。晏琪一个人呆在廊上。廊下是台阶,虽然台阶中间有斜面,可她还是想等等陈姐。她怕控制得不好。如果是失手就太丢脸了。
一个男人也从超市里走出来。高大的身材有些佝偻。他和她并排站在廊上,互相看了一眼,面容有些熟悉。于是互相又看一眼。晏琪想起来了,他是她姐姐的同学,追过她,在她上高中的时候。他考上大学两年了,她还在读高三。他拼命地给她写信,说她是天使,是他全部的希望,是他此生不渝的美神。每封信她都读了,但没有回过一封。后来他的信越来越少,直至没有。她还留着那些信。这些话她更是清楚地记得。因为这些话与她有关。
他的目光也停在她的脸上。游开,又停住。他有些专注地看着她。他们已经十几年没见了。
“小琪么?”他犹疑地叫道。
晏琪笑笑。他的名字,她忘掉了。他还记得她的名字,让她有点儿赢了什么的喜悦。
“你的……是腿么?”
晏琪点头。她怕自己笑出来,连忙垂下眼睛,看着脚尖。她的神情很落魄吧?
“怎么成这样的?”他说。
“车祸。”
“什么时候?”
“最近。”
“没什么大问题吧?”
“还能多大?”
他严肃而焦虑的神情让她也不由得端庄起来。有一个瞬间,她想告诉他真相,但下一个瞬间,她便改了主意。
“你……结婚了么?”男人更加犹疑。对于一个坐着轮椅的姑娘,这是个值得犹疑的问题。
“谁要我啊?”这次,晏琪本想是笑着说的,但没能笑出来。
“听说你在报社工作。”
“休息了。”这个样子,能不休息么?单看去,句句是实话。连在一起,却是一篇隐秘的谎言。晏琪知道,在这里,无需多话,他会主动把休息理解成退休或下岗。
男人沉默。
“你怎么样?”晏琪问。
“可以。”男人说。晏琪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一篇名为《深层话语》的文章,其中有一段大意是说,女人面对异性总要夸张幸福,男人面对异性总要夸张不幸,所以,男人说很不好,其实就是凑合。说凑合,就是可以。说可以,就是不错。女人则相反。这么说,他过得不错。“我现在在外贸局。我爱人在工商局,孩子在市直幼儿园上大班。他们还在里面,一会儿就出来了。”他一口气不停地汇报着自己的家庭,仿佛怕被什么卡住。看得出,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满足——还有庆幸:幸亏当初被拒绝了。幸亏后来没再写信。幸亏没和你成一家。幸亏,幸亏,幸亏啊幸亏。
晏琪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沉下去。她用目光搜索着陈姐,每一分钟都是煎熬。你再不出现我就扣你工资。她暗暗说。
“爸爸!”一个小男孩拿着一包果冻跑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微微发福的女人。女人很白皙,白皙得有点儿冷。男人把晏琪和他们做了互相介绍,看着晏琪,女人的脸呈现出了明显的解冻。
“应该多出来晒晒太阳。”她说。她看着晏琪,几乎都有些温情流溢了。如果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一些敌意,晏琪或许还会高兴一些。可是没有。她不值得她有敌意。晏琪觉得自己的血全部挤压到了胸部,和腿正在一点点地断流。一时间,他们都沉默着。孩子适时地打断了沉默,他很快对轮椅发生了兴趣。“你的车不错。”他说。然后他努力地推着晏琪,居然成功。他越推越有劲,额头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直到夫妇二人异口同声地对他呵斥起来。
“我在帮助残疾人!”他大声说。夫妇二人又略含愧疚地看看晏琪,仿佛她是个玻璃娃娃,孩子的话能把她敲碎。
“谢谢你。”晏琪笑着对孩子说。
陈姐终于从超市走了出来,站到轮椅背后。她把轮椅推到斜面那里,轻轻地放下去。男人在一边扎煞着双手,似乎想要帮忙,又不知从何帮起。有那么片刻,他抓住了轮椅的扶手,几乎触到了晏琪的腕。他很快往旁边偏了偏。他怕碰到什么?晏琪想起自己和姑父在餐桌上遥遥相对的情形。也想起了姑父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他们走后,她好久都不想回到那张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