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二月六日
“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这副对联据说是翼王石达开为一家理发店开张时写的。有点杀气腾腾,但幽默好玩也反映着翼王有文采,不是一介武夫那么简单。是否出自翼王之手无从考究──六十多年前从一位姓阮的国文老师听回来。只是听到,没有读到。一九九三年我曾以此联作为另一文的引首,“以须”两个字究竟是哪个“以”哪个“须”大费思量。与舒巷城商量了一阵,认为“以须”应该对。那是指理发用的剪刀、剃刀之类,磨而砺之而问天下头颅几许也。
新春闲话,以这样的对联起笔,意头佳乎?佳也!刚过的鼠年实在邪,神州大地仿佛是受到了什么诅咒:新《劳动合同法》,宏观调控与人民币的处理失误频频,再加上地球金融风暴,使经改的大好形势止于二十九年。牛年怎样看呢?我没有温家宝先生那么乐观。“邪”是要“辟”的,那就让我来“磨砺以须”吧。
任何人做任何事,有恃无恐占了先机。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在路上走,所有眼睛向她看,她会走得潇洒;一个大富之君参加盛宴,有呼风唤雨之能,其感受穷光蛋是无从体会的;姚明只要站起来,对手就冷了半截……我呢?一介书生,早逾古稀,仿佛杜工部老来之际,茅舍给孩子们掷石头也无可奈何。然而,对读书人来说,今天的世界比杜老昔日好过:只要拿起笔,对着格子,就感受到武侠小说中说的一阳指,理直气壮,只要能写得文气如虹,掷地有声,有恃无恐矣。
记不起是谁说过:一个思想,只要表达了,就不会完全消逝。我深信这句话:自己四十多年前发表的文章,今天仍在。三十年来我以中文写下的,今天久不久在路旁遇到一些不认识的读者提到。不需要有传媒或互联之类的协助--虽然这些协助来得很夸张--而是今天的纸张便宜,文章结集只要印制数千本,二百年前的读书人就斗不过。是的,唐、宋时期的读书人要比我们厉害好几倍才可以有“思想不灭”的能耐。
我不认为自己是个爱国人士。三十年前开始以中文动笔,有三个原因。其一是中国开放改革,机会难逢。其二是学有所用。其三是心有不甘,也不信邪,要拿起笔来发一下牢骚。不要告诉我炎黄子孙的劣根性。不良分子当然有,但我认为是少数。中国人聪明,吃得苦,为什么沦落如斯呢?当年科斯、阿尔钦和我都认为是人类历史的一大悬案。我不要再提二战期间在广西认识的小朋友的不幸。要说的是改革三十年后的今天,有足以令北京的朋友未富先骄的成果,每次与几位朋友花两三千元吃一顿晚饭,不管是谁出钱,我总是想到那是一个本领不弱的劳工两个月的收入。不公平吗?当然是!
说过无数次,中国如果不能把劳苦大众的生活水平大幅提升,改革怎样算也是得把口。要怎样处理才对我是专家,绝对是。所有靠得住的经济理论都说是艰巨工程,但我期待了很久而又认为一定会发生的,终于在两千年开始出现:农转工急升,农产品之价上跳,而农民收入的上升率远高于城市的人。虽然预料到,但来得那么急,那么明确,使我把三十年才能“完工”的预期调校为十五年,时间减了一半。有谁会想到鼠年为祸呢?
信奉科学,然而,鼠年发生的事,好些要点我摸不准。好比新劳动法,执行之前此法的不良效应我推断得一丝不差,却推不出为何北京真的执行。我当时以为这些效应事前应该明显,北京会知难而退。好比金融风暴当二十个月前次贷事发,我知道严重,立刻警告了有关朋友,但想不到美国的金融制度会是复杂如斯。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深不可测也。至于宏观调控与人民币的处理失误,我倒是看得相当准的。准也没有用,大声疾呼也没有用。这显示着经济学的解释及推断能力,在某方面可以准得精彩,但牵涉到政治与权力利益,这门学问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所谓公共经济学,耕耘者无数,但成果到今天还是近于零。
三十年来为了关心而动笔,说不希望有关部门会听我说是骗你的。然而,希望归希望,我这个人不傻,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影响力。说过了,如果我着重政府要依我说的,不会活到今天。有时禁不住发脾气,破口大骂蠢到死,但北京的朋友还是放我一马。他们看来知道我是个学者,从来不踏出学术的范围一步。我的本领是解释,是推断,摆下擂台所向无敌久矣!
除了这里那里发一下脾气,不断的关心,写文章的另一个意图是希望思想不灭,希望文章可以传世。这是人之常情吧。再另一方面,巧逢中国改革,多年来为了自娱我玩一个封路游戏。是简单的玩意。有关部门听不听我说的无所谓,但我把行得通的好路都提了出来,签上了名字,算是把路封了,你要走就无可避免地给外人认为是听我的。封路,不收买路钱,你走不走?多半你自己也想得出来,但我先说了,你怎么办?不收买路钱,你走了,不知就里的人总会认为你是向我打了个招呼,象征上买路钱是付了的。
封路游戏是好玩的,但不容易。一则封了的多条路不能互相矛盾。二则不能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