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晦之看着眼前那堆积如山的文书,又看了看陆明渊那双不见底的眼神。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杜晦之傻眼了。
他不是蠢人,三年前能于数万士子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他的才智心性,岂是寻常?
他只是一瞬间,便想通了这其中所有的关窍。
陆明渊这一手,不是请君入瓮,而是直接当着所有衙役的面,将他杜晦之架了起来!
什么叫“不敢妄断”?
什么叫“请大人明察”?
这分明是在告诉他,这六十八桩案子,我陆明渊已经看过,已经知道里面藏着泼天的冤屈。
你杜晦之是温州知府,是主官,现在皮球在你脚下。
你踢,还是不踢?
你若是不管,强行压下。
他陆明渊明日一封奏折递进京城,弹劾你一个“怠政失职,罔顾民生,勾结巨室,草菅人命。
以“冠文伯”的身份,以他圣眷正浓的势头,自己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嘉靖或许不在乎几个草民的死活,但绝不会容忍一个地方官,将民怨捅到足以动摇统治的地步。
可若是管了……杜晦之的眼皮狂跳。
这些案卷他虽未细看,但只消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何缘由。
能积压多年,让百姓走投无路,只能在府衙门前行此险招的,背后牵扯的势力,岂是等闲?
温州府内的几大世家,哪一个不是盘根错节,枝蔓牵连到省里,甚至京中?
他杜晦之,不过是一个外来的知府,根基尚浅,如何与这些地头蛇斗?
陆明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杜晦之的脸色由猪肝般的紫红,渐渐转为死人般的煞白。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着陆明渊那张年轻的过分的脸。
那份平静与从容,在他眼中,此刻竟显得无比狰狞。
他想发作,想咆哮,想指着陆明渊的鼻子骂他“竖子,安敢欺我”。
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陆明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都站在“规矩”和“公理”之上,无懈可击。
他,只能接下。
许久,杜晦之猛地一甩那宽大的官袍袖子。
“哼!”
一声冷哼,他转身便走,直奔自己的正堂书房。
回到熟悉的地盘,杜晦之的心神才稍稍安定。
他一屁股坐在那张紫檀木的太师椅上,端起茶杯,却发现手抖得厉害,茶水溅出了几滴。
“陆明渊……陆明渊……”
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你想让我死,我也不能让你好过!
你想拿这些案子当进身的阶梯,踩着我杜某人的肩膀往上爬?
没那么容易!
这潭水,既然你搅浑了,那就一起下来泡着吧!
他立刻传下令去,将府衙内所有能调动的书吏、官员全部召集起来。
几十件冤案,堆在他的书房里,他也开始学着陆明渊的样子,先行理清头绪。
不得不说,状元郎的底子毕竟摆在那里。
杜晦之一旦认真起来,其能力亦是不凡。
他将所有案卷分发下去,命手下官员先与鸣冤的百姓逐一核对口供,与卷宗记录比对。
那些证据确凿,事实清晰的,直接立案重审。
那些含糊不清,难以定夺的,再汇总到他这里,由他亲自定案。
一个下午的时间,在整个府衙机器的高速运转下,几十件冤案的脉络,竟被他理得七七八八。
结果,与陆明渊的判断一般无二。
这些案子,几乎桩桩件件都有问题。
越是深挖,一个越是清晰的脉络便浮现出来。
世家兼并田地,侵占商铺,放印子钱逼良为娼。
桩桩件件,都指向了温州府内那几个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
杜晦之的后心,又开始冒出冷汗。
他明白了,这些案子,他一个人绝对扛不住。
他必须把陆明渊绑在一起!
他拿起朱笔,开始在那些案卷的封皮上做着记号。
凡是卷宗里直接写明了状告对象是“汪家”、“张家”等温州大族的案子,他毫不犹豫地将其划拨出来。
需要绕个弯子才能查到世家头上的案子,他则以知府的名义,大包大揽地接了下来。
他要用这些案子,去和那些世家周旋、谈判、甚至……交易。
而最硬的骨头,最烫手的山芋,他要全部丢给陆明渊。
你不是陆青天吗?
你不是为民做主吗?
好,这五十三状直指世家的冤案,就交给你这位“冠文伯”去审理!
我倒要看看,你的脖子,有没有那些世家的刀子硬!
很快,一摞摞被朱笔圈画过的卷宗,被衙役们用托盘捧着,浩浩荡荡地送往陆明渊的签押房。
“陆大人,”
为首的衙役躬着身子,头垂得极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