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渊的目光,落在了第一道题目上。
那一行用宋体刻印的字迹,清晰而端正。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一个再经典不过的题目。
从破题、承题,到起讲、入手,再到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其中的关窍转折,恩师林瀚文早已掰开了揉碎了讲过无数遍。
天下间的读书人,但凡有志于科举者,对这道题目的各种解法,怕是都能倒背如流。
然而,越是这样的题目,便越是考验功力。
它就像是一张白纸,人人都可以在上面作画,但谁能画出气象万千,谁又只能画出匠气庸形,高下立判。
陆明渊没有急。
他坐在那张硬邦邦的木凳上,腰背挺得笔直。
他缓缓地从考篮中取出那方统一发放的砚台,将墨块置于其上,然后提起水盂,滴入几滴清水。
左手扶着砚台,右手握住墨块,开始以一种不疾不徐的节奏,缓缓研磨。
“沙……沙……”
细微而规律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号舍里响起。
他的心,随着这研磨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
“德不孤,必有邻。”
孔夫子两千多年前的一句话,隔着浩瀚的时空,在他心头缓缓流淌。
什么是德?
是陆家村赵先生的悉心启蒙,是困顿之中不求回报的引路之恩。
是父亲陆从文的憨厚质朴,是母亲王氏变卖嫁妆也要供他读书的慈爱。
是林瀚文恩师的倾囊相授,是将那枚代表着传承与责任的“丹心佩”交到他手中的殷切期盼。
是状元楼中,他散尽五百两白银后,那些寒门学子眼中亮起的敬佩与感激之光。
这些,都是德。
那什么是邻?
是林远峰跨越阶级的友谊,是在他初露锋芒时,便毫不犹豫地将整个翰墨轩的未来押在他身上的信任。
是赵浩然伯父的庇护,是从江陵县到这繁华京都,一路上的保驾护航。
是张孝纯、李慕白等一众同年,发自内心的维护与支持。
是那些素不相识,却因一首诗、一个义举,便对他报以善意的陌生人。
这些人,都是邻。
有德,便不会孤独。
因为德行本身,就像是一块磁石,会吸引来志同道合的伙伴。
它又像是一盏灯,能照亮前路,也能让远方的人看见你的光。
其中的道理,陆明渊早已不是从书本上读来,而是用他这十年的人生,一步一步,亲身验证过的。
一炷香的时间,悄然流逝。
砚台中的墨汁,已经变得乌黑油亮,浓稠的如同化不开的夜。
陆明渊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将墨块轻轻搁在一旁,提起那支崭新的羊毫笔,饱蘸浓墨。
笔尖在空中悬停了一瞬,然后,他缓缓睁开眼。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杂念、思绪、感怀,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与专注。
笔尖落下。
没有丝毫的犹豫与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