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也变得更加严肃:“你可要想清楚,你将来要面对的不是几个月的妊娠之苦,而是终生的牺牲。一旦你有了孩子,许多事都会变得身不由己。你可能需要放弃前程,放弃抱负,甚至放弃你的自由,乃至性命。到了那个时候,你真能无怨无悔吗?”裴子龄双唇翕动:“臣会尽力平衡好……
“你平衡不好。“元璎截断他的话,深吸一口气,语气柔缓下来,眉眼间浮起一抹惆怅的柔光:“朕是过来人,这件事并不如你想得那般简单。旁人姑且不提,单说小五他父亲…他父亲当年是何等惊才绝艳,并不逊色与你。可是自从有了小五,他长久得困于深宫,心志渐渐消磨殆尽,以至于日子久了性情大变,与朕离心离德。朕不希望你最后也落到那般得境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来,裴子龄缓缓垂下头。他明白元璎的深意,可是明白又如何?
这些年来,他日夜煎熬于两种力量之间。
一边是家族厚重如山的期望,一边是难以割舍的骄傲与尊严。他裴子龄一生追求的不过是青史留名、仕途有为,本想依靠才华与智慧,成为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却从未料到最终会落到要靠生育皇嗣维系家族荣宠的地步。回想那日,他向元璎求请官职未成,元璎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提前安排父母入宫,想给他一个惊喜。
他当时满怀欣喜的去见父母,本以为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很该亲亲热热的说几句体己话,哪知三两句的客套过后,父亲忽然语气严肃的对他道:“我裴氏百年荣耀兴盛,祖上也曾出过宰辅,而如今族势渐弱,后继无人,好在你天生聪颖,少年登科,又得陛下青眼,得以入宫伴驾。可惜你在宫中多年,依旧未掌实权,眼看时日蹉跎,若再无所成,我裴氏便真的要彻底没落了。”父亲说这些话时,眼底的无奈与期待交织在一起,令他每回想一次,便仿佛心头压上一座无形的大山,连喘息都变得艰难。父亲的语气越发沉重:“世家荣宠百年,靠的便是与皇室血脉相连。你若无法靠才华博得陛下赏识而位极人臣,那便只能靠诞下皇嗣。世间再没有什么比血缘更牢靠的纽带。你莫以为男子诞嗣是耻事,你要知道,你是在为天家开枝散叶,这是恩宠,是荣耀。待你来日顺利诞下皇嗣,不仅能保全我裴氏一门的荣耀,也能让你在宫中的地位屹立不倒,岂不是两全其美?”他听着父亲那些冷静而功利的话语,整颗心慢慢沉入谷底。那些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满腹经纶,最终都成了镜花水月。他不是没有挣扎过,可他无法与家族抗衡。家族的意志如同洪流般卷挟着他前进,退无可退。入宫六载,他从意气少年,渐渐学会隐忍低头,渐渐变得处事圆滑谨慎。可即便如此,家族的期望仍像一道无形的鞭策,逼迫着他一步步牺牲自我,走上献祭自己的道路。
如今,“以身孕子"四个字还是避无可避的摆在他的眼前。这是多么荒唐而讽刺,他本是翩翩才俊,却只能沦落为家族荣耀的祭品;本渴望在朝堂施展抱负,最终却只能依靠腹中胎儿维系自己的地位。男子生育虽已有先例,但尚未普及,仍旧逃不开受世俗非议。一想到自己日后挺着肚子行走于人前,他便不由得感到一阵难言的羞耻与屈辱。
他仿佛已经听见宫墙之外那些讥讽的议论,看到朝堂上满是鄙夷与轻视的目光。然而这些并非最难熬的,最令他绝望的是一旦生下孩子,再难分出精力保住在朝堂上地位。
他的满腹才学、雄心壮志将会一点点被琐碎而沉重的责任消磨殆尽,最终沦为后宫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影子。再也没有人记得那个曾经少年得志、才华横溢的裴家三郎,更不会有人知道他也曾心怀天下、期盼着用这满腹才学济世利民。可是他还有退路吗?若此刻拒绝,过去六年的隐忍与付出,岂不顷刻间灰飞烟灭,家族又将如何看待他?而他自己,又将如何面对这空耗了青春年华的岁月?
思及至此,他的眼圈微微泛红,鼻端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低下头,极力掩饰住内心翻涌的痛楚,努力稳住呼吸。嗓音微颤,却坚定如故:“臣明白,陛下是怜惜臣,可是臣已然想清楚了,无论未来怎样,臣都心甘情愿,绝不会后悔。”
话音落下,他的头垂得更低,黑色的长发散落下来,掩去了他此刻满眼的酸楚与自嘲,只余下一片让人心疼的苍白。元璎静静地望着他,许久,终于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好吧,朕允了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