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开口的白发老者平心静气,默默地将一把枯叶撒进火堆里,看着它们蜷缩、变黑,最终化作一缕轻烟:
“天下大定,没有那么多征战,那么多盗贼了,也没人需要刀口舔血才能活下来。谁能用得上我们?”
长久的沉默。好半天,另一个靠着石壁假寐的老者嗤笑一声,眼睛都没睁:
“这天下,太平得让人浑身发痒。”
太平
起初说话的老者沉默了很久。他仰头看着天际悠悠的流云,好一会儿,从火堆里扒拉出一块竽头,尖着手指剥开,哈着热气往嘴里填。
一口一口,努力把干硬的竽头给噎了下去,才长长叹出一口气:
“太平了,有什么不好吗?你忘了,我们这些隐脉弟子,是为了什么,被收养、教导的?”
片刻沉默。然后,反射性地,几个老人,同声念诵起来:
“周室既衰,诸候裂土,民如刍狗。显脉弟子纵横捭合,隐脉当为世之暗刃。
或刺骄王于帐中,或焚粮草于敌后,或间盟约于樽俎。十人之陨,可救万人,虽违天道,竟合大义”
那是他们从入谷到出谷,从还没识字到完成训练出师,日日都要背诵的,隐脉弟子的初心,是他们立于世间的大义。
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这世间能有太平。可是,太平之后呢?
“有什么好?已经没人记得我们了。别说我们鬼谷隐脉,就连显脉的那些弟子,都没人记得了吧!薪,你还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吗?”
薪沉默了下去。他是孤儿,鬼谷隐脉的弟子,每一个都是孤儿,都是被从战场上,从市井中捡来,收入谷中。
训练心智,训练武技,打熬根骨——他们没有姓氏,只有名字,只有最简单的名字。
象他,只有“薪”这个名字,是师父给的,只是进来的时候,指着灶边的柴薪为名。
当时火焰熊熊,舔着柴薪,咕嘟出了一大瓮麦粥,让他吃上了这辈子第一顿饱饭。而现在,屋子都快塌了,火种将熄,他们这些残薪,又能如何?
“至少,我们能活下来,能活到现在这个岁数谷,你还记得阳吗?”
“阳他比我们都强,他是胆子最大的一个,也是最快的一个”被称为“谷”的老者,声音一下子低落下来:
“长老们说,他是鬼谷隐脉,五十年一遇的天才十二岁就出道,十三岁,就有了自己的名声出发去咸阳之前,是我送的他,就在这棵树下”
老者捞起一个陶碗,仰头灌了一口。碗里已经没有烈酒,连淡酒都没有了,只剩下溪中的清水。
然而,这一口灌下去,谷还是猛然呛了一口,拼命咳嗽,脸颊通红,如同火烧一般的烈酒灼入胸膛:
“后来,后来”
后来消息传来,图穷匕见,荆轲功败垂成,阳也血溅秦宫阶前,尸骨无存
“还有石。你记得石是怎么死的吗?”
“我当然记得他是我们当中,力气最大的一个”
那个沉默如山的壮汉,能徒手拦住奔马,扭断马颈。
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事之后,他被长老派了出去,据说曾一人守住一个隘口,身披数十创,杀得秦军不敢上前。
然而最终,他还是倒下了,象一块真正的石头,沉没在了起义的洪流里,甚至连尸骨都不曾找到。
“还有阿素,你以前,最喜欢阿素了,没错吧?”
谷苍老的手掌一颤,陶碗直坠而下,砸在他脚尖碎成片片。他却已经来不及去可惜,只是仰望天空,喉咙里嗬嗬有声:
“阿素啊”
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越女,那个小小的,刚进谷的时候头发又稀又黄,给他们每个人都包过伤口的女孩子
谷中同期受训的每个少年,目光都不由自主,围着她转的那个女孩子
她专攻毒术,同期的每个少年都中过她的招,长老说,她用的毒,能让王侯在宴席间无声倒下。
她去了楚地,再也没回来,后来,有人说,她败给了项羽军中的一个巫医,被做成了蛊瓮
只有她种过的花草,那些用于研制毒药的珍奇花草,还静静地开在山谷当中。
枯黄,卷曲,长得不好,根本没法拿来用。毕竟他们这些粗人不懂养护,只知道随缘浇水施肥
这些曾经照亮他生命的、炽热而耀眼的火焰,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啊”
薪轻声长叹,声音沉重而浑浊。为了安天下,定乾坤,他们这些隐脉弟子,一个一个被派了出去,执行各式各样的任务,折损在一个个关键的、危险的任务当中。
而他自己这根薪柴,因为身手不够快,心思不够狠,总在关键时刻“差一点”,被长老们认为“不堪大任”,被派去执行的任务,却总是无关痛痒:
刺探、送信、盯梢、接应
正是在这一次次的,似乎无足轻重的任务当中,他侥幸活了下来。活过秦扫六合,活过秦末各路诸候争夺天下,居然,活到了今天,活到了大汉立国,天下大定
他曾经羞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