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面,即便是她当军嫂那段日子,印象中的他是冷静的,是狡猾的,是永远精于计算的棋手,但从来不是脏兮兮的,动用最原始的力量,近似愚蠢,去对抗看上去不可能战胜的自然伟力。他在她面前,除了童年干架,永远是干净整洁,又具有压迫力的男人。他满身泥泞,却依旧耀眼。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年暑假的群架之后,她被关回乡下之前,他来送她,却满身尘土,肿起的脸颊和青紫的嘴角,都无法阻挡他还要露出坏笑,揉她的头发,笑着对她说出那句一一
“可以啊,小疯子,你真够狠的。”
时光,在此刻发生了奇妙的重叠。
他是最后一个人,她面无表情地接过他递来的搪瓷缸。桶里的羊汤只剩一瓢,又油又凉。
她看了一眼,转身拆开包装,拿出一瓶冰可乐,放进他的搪瓷缸里,然后,又从竹篮里拿出最后一张,也是最大的烙饼,递给了他。整个过程,她没有说一句话,他也没有说,但是双方的动作,却又像说了好多话,演绎过千百遍似地,严丝合缝。
只在拿到烙饼后,他才微微向前凑了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轻声说:“可以啊,小疯子,都会用阳谋,来收买人心了。”说完,他又站直了,帽檐压眼,神色莫辨,仿佛刚才吹过她耳旁的是一阵风。
可冯小晴听得懂,他不是挑衅,而是提醒,提醒她别忘了,她是谁教出来的人。
这个人即便满身泥泞,也不妨碍他的压迫感如此强大。冯小晴抬起眼,迎上那阴影中的视线,平静回敬,“过奖,当初有人用一颗大白兔奶糖,就教会了我什么叫无本万利。”如果她换个表情,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开玩笑了,但她没有。她的平静,同样在提醒他,别在她面前摆“教官"的架子,他的那些套路,她都懂。
她掌握着一种微妙的分寸感,既不会与他太热络,也不会冷落他,因为他身上穿着军装,干着苦累活,还用他的方式维护了她在3营的声誉。这份情,她得领。
祝宁那一直紧绷着的下颌线,在听到她这番滴水不漏的回应后,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如果冯小晴不是此刻严防死守地盯着他,几乎就要错过了。
一闪而逝的笑意,犹如战刀收回刀鞘瞬间,所闪过的一点芒,瞬间柔和了他俊挺到冷硬的轮廓。
他缓缓吐出几个字,“不错,继续保持。”说完,他便端着搪瓷缸和烙饼,潇洒转身,融入7连的队伍之中。冯小晴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直到他在人群里重新发光。
她眼神无风无浪,像一湖安宁又幽深的水,你在水面照镜子,她便来照你。冯小晴刚收回直视太阳的视线,另一个孤单的身影无意中又闯入她的眼帘。在泾渭分明的队列角落里,一个披着军大衣的身影,正一个人默默地蹲在地上用餐。
他周围的战士们正三五成群,高声说笑,分享食物,欢乐的气息筑成高墙厚土,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8连长张治国面前放着一杯热腾腾的羊汤,他小心翼翼地卷起比他脸还大的鲁地煎饼,将它卷成一个筒状,蘸着汤,一口咬下,然后咀嚼。他吃得极其缓慢,故乡的煎饼,非但没能让他短暂忘却戈壁滩的苦寒,反而像把最温柔的刀子,将他的心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吃着饼,想着家人,现实却是面对质疑非难和不理解。唐喜那些怨怼话语,犹如一根根恶毒的刺,扎进他的耳朵。他能感受到,自己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兵,他们眼中燃起的火,以及对他这个连长的初步认可,再一次变得涣散。
人心这玩意,看不见,摸不着,但是他能清晰感觉到,那些人心正在离他远去。
他做的所有努力,因为7连老兵的几句话崩塌于无形。他当初选择来部队指挥岗,是存着管几个人的心思,他也知道祝宁冯战南这些天生的兵王、精英军官,在背地里是怎么看他的。但是,他好不甘心啊!
如果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以他齐鲁大学工科硕士的文凭,在任何一个城市都能找到一份体面又高薪的工作,再不济进大学教书去,何苦跑到艰苦边远地区,受这份活罪?
他是真想做出点事情来,为这个国家,为这身军装,贡献一点属于他自己的微不足道的力量。
哪怕这种贡献,只是为手下的兵,建一个遮风挡雨雪的训练场,咱们科学化练兵不好吗?
击垮他的不是戈壁滩的苦寒,而是作孽的人心向背。如果他有祝宁的领导力,冯战南的凝聚力,那就好了。可惜,他就是个文弱书生,他不具备任何让士兵心服口服的狼性和血性。他缺乏自带光环的领袖本能,和敢于亮剑、一往无前的战斗精神,而这两样正是祝宁和冯战南身上最耀眼的光环。
他吃着羊汤蘸煎饼,眼眶不自觉有些泛红,便赶紧低下头,佯装在啃煎饼,他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8连的兵,看到他这个秀才连长脆弱的一面。他宁可晚上窝在妻子朱萍的怀里哭两声,也绝不能在这里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这不男人,这里是军营,有他的兵,流血流汗不流泪!正当有人心头默默流泪啃煎饼,一双沾着泥泞的小白鞋出现在张治国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