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平静的春日午后,爹娘处理完政务,带着我到鸣鸾殿的院子里放风筝。风筝跃出红墙,落到某一棵树的枝桠上,我撩起裙子就要爬树,阿爹急得要把我揪下来,阿娘却很适应,对我说,爬吧,能爬多高都是你的本事。晚霞消散之前,阿娘打开了鸣鸾殿的门。
她手里捧着阿爹大朝会才会穿的龙袍冠服,对群臣道,他生前遗愿,衣冠可入皇陵,但遗骨,请回葬西京。
阿娘声音并不响,但就是那样,平静,像一汪深潭。这或许就是长久执政的威严。
阿爹走了,阿娘还在,所以轮不到我即位,我可以继续在阿娘的庇荫下,做鸣鸾殿爬树的皇太女,哪怕我年近三十。阿娘改元凤承,大权独揽七年有余。
七年后,阿娘也病重了。
我知道她身体一直不好,从小就不好,她睡不够会头痛,可是如山的政务并不允许她一睡四五个时辰。
她偶尔会看着我爬树,让我摘两颗枇杷下来,洗干净了给她吃。我自然是上赶着伺候我最喜欢的阿娘,摘了一兜子,还笑嘻嘻问我阿娘,要不要剥皮?我阿娘生活上是很挑剔的,嗯,大概也是我阿爹非要她挑剔。阿爹是她最好的仆人,阿娘指哪儿他打哪儿,阿娘说杀谁就杀谁。阿娘离世前,鸣鸾殿守了很多人。我干娘,也就是惜文姨娘居首,与她并排的是文霏姨娘和子婧姨娘。当然还有一位姨娘越过了这些人,趴在我阿娘床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是我这些长辈里命最好的文霜姨娘,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是我阿娘以前甩了她一巴掌。
文霜姨娘哭得惊天动地,堂姐,堂姐,好人不长命,你怎么不把我一起带走算了啊!
当然我阿娘真要把她带走,文霜姨娘肯定会可怜巴巴说算了堂姐我还想多活几年。
文霜姨娘这一闹,群臣都近不了我阿娘的身。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文霏姨娘取出我阿娘的遗诏,传位于皇太女文心。哦对,宗室不止我一个孩子。除去我干娘的儿子已经就藩秦地以外,先端王还有数不清的儿子可以用来给我阿娘"禅让"。可惜,我是个比我爹娘都狠心得多的皇帝。阿娘没杀光的宗室子弟,我来杀。连着先端王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已经出生的屠杀殆尽,不出一月,端王一脉彻底灭绝,剩下几个不经世事的女孩被我接入宫中,安养在永巷。
我问过干娘,会不会担心我杀了她的孩子。干娘说,“我活着的时候,阿梨不会下手。待我哪一日下去见你娘,死后的事,我却不知了。”不过我最终没有动手,因为干娘的儿子没有后代,或许是他自己的选择,或许是被我杀怕了。
我阿娘临终前嘱咐我,要坐稳这个位子,贤明声名未必有用。我不像阿娘,凡事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担着,所以与其别扭摇摆,不如狠心心做一尊杀神。哎,文心真的好想爹娘啊。
不过文心一定能撑起来,一定能撑下去。
我可是凤承皇帝和延熹皇帝的女儿。
五年后,我收拾完了该收拾的人,决定领养一个女孩,作为我未来的继承人。我选了好久,才从几十个聪颖灵慧的女孩里,选中一个叫妙华的孩子,才三岁,刚开蒙的年纪,字已经写得很好,颇有我阿娘当年风范。妙华是阿滢姐姐的孩子,今宵姑母的孙女。今宵姑母也没有活很久,她甚至走在我爹娘之前。爹娘即位后,放今宵姑母出上阳宫,她也是位奇人,当天就借了匹马,说要周游天下,四海为家。后来今宵姑母离世,也是在异乡,听说是甘南道的仙海畔,听说她离世时,风轻云淡,温暖的晴光照在澄澈如镜的海面,风拂过巍巍高山潺潺流水,排过她华美而自由的遗骨。
那时她的最后一封信刚刚寄回长安,信中说,神阙之美,莫过如是。若有缘,我将埋骨此地,山海为棺,风如鹤啸,为我哭灵。哎,有点羡慕,我想我爹娘也是羡慕的。
我娘走后一年,干娘也走了,然后我的长辈们就排队进阎王殿似的。先是沈大人,他死前被病痛折磨得怪惨的,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瘦得像被蛀空了。据说他现在怕自己太丑,已经把子婧姨娘拦在门外了。我就受不了这老叔父的自恋,他临死前还在遗憾:就该在三十五岁上吊的,这样我就永远是郭子婧眼里的第一美男子了。
我的妈呀,来个阎王(我娘也行)赶紧收了他吧!文霏姨娘是操劳过度走的,若是国朝有公务模范,我一定给文霏姨娘颁块牌匾。从琅嬛阁女史起,历经章和、延熹、凤承、太清四朝,鸣鸾殿没了我都不能没了她。
可惜后来我发现,没了谁,我都是能走下去的。再两年,子婧姨娘离世。她临走前那段日子没人照顾,我特地将她接到鸣鸾殿。子婧姨娘一生甚少考虑自己,只有临死前几天,大夏天的,念叨着想要白梅。
我没办法,着人找了几株槿花。没想到真能骗过她,子婧姨娘就抱着这几株槿花安静地睡了过去,再没醒来。
最后最后,到我要闭眼了,文霜姨娘居然还没走。她都九十多了,还能拄着拐杖上八十一层汉白玉阶,脸不红气不喘,哭丧的声音比当年哭我阿娘还嘹亮。我的个好老太太,这回轮着她念我的遗诏一遗骨回西京,与延熹凤承二帝同葬。
传位太女妙华。
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