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袖子一擦,“年逾古稀"的旧书竟不堪一击,“吡啦"散架,四分五裂。滢娘一下子跌坐回去,脸色煞白,心想:完了。她将梁国公留给舅母的书弄坏了。
杨谈得知消息时还在清点六月刑案,一上午连口茶都来不及喝,三言两语把案头公文交接给沈知隐,匆匆忙忙就要回府。来传信的是宫莲,她说话素来简明扼要,一句“公主将少夫人的旧书弄坏了,少夫人发了好大的火”,杨谈当即只觉眼前一黑,问道:“是她放在北园西厢的那些书?当作她嫁妆带来的?”
“正是。“宫莲跟他跟得有些吃力,气喘吁吁道,“看守西厢的红渠说,是张嬷嬷强要了那一箱书给公主。公主看书时睡着了,不慎打翻了一碗豆沙圆子,…就毁了。”
杨谈面色愈沉:“谁许她乱动西厢的东西?怎么没人禀报少夫人一声?”宫莲垂首咬唇:“是婢子失职……”
这等关头,杨谈自然无心和她讨论什么失职不失职。西厢装的是白雪亭的嫁妆,是白适安和江露华的遗物!若说滢娘动了旁的,说不准还有转圆余地,偏偏是书,别人不知道杨谈知道,白雪亭的每一本旧书上面都有白适安的批注。她每次翻开那些书,其实是借着书页上日渐风干模糊的字迹,思念着太早离开她的爹娘。
北园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张嬷嬷半跪在地上哭诉:“少夫人!少夫人您大人有大量,公主她不是故意的!她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懂什么?您高抬贵手别跟她计较!求求您了少夫人!白雪亭被张嬷嬷拽着裙角,影子单薄得像一根琴弦。她手里握着那册旧书,书页支离破碎。
杨谈心里像被刺了一下,慢慢走到她身后,试探着唤了一声:“阿…”张嬷嬷猛地扑过来,“少爷!少爷您跟少夫人说说好话……“滚。”
白雪亭低头面无表情看着她,“别让我说第二次。”张嬷嬷愕然抬头,求救似的看向杨谈,杨谈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只对跟过来的明珂吩咐:“拖下去。”
明珂抱拳应是,一把拽过张嬷嬷后衣领。滢娘被顾拂弦抱着,见状吓了一跳,眼圈倏地红了,小心心翼翼道:“舅父…张嬷嬷她很老了……不要这样对她。然而这一次,杨谈没有回答她。
他轻轻将手心搭在白雪亭肩膀,只一刹,就被白雪亭狠狠拂开,她偏过身子,毫无预兆地甩了杨谈一耳光。
滢娘吓得失声尖叫。
顾拂弦忙捂住她的嘴,赶忙带她离开。
杨谈生受了这一巴掌,低头去看白雪亭手心心那卷书,依稀还能辨别出几个顾盼神飞的小字:
是“阿翩背错过"。
梁国公收藏的传世孤本里,不止有令天下读书人艳羡追捧的独到见解和流畅思路,还有小女阿翩笨拙而轻灵的幼年时光。白适安笔下,小阿翩爱背书,但因为背得太快总是容易出小差错。于是梁国公一笔一画将阿翩背错过的地方圈走来,或许是预备着下次再考她。
但没有下次,他殉国了。
从此白雪亭只能从日渐老去的字迹里怀念他,也许墨水终有完全褪去的那一天,但至少不是现在,不该被突兀地拦腰斩断。她情绪浓烈到极致时会进入一种懵懂的状态,说不出话来,但杨谈知道她心里的委屈积得太深太重了。
杨谈双手揽过她肩膀,不停道:“对不起……我不该放任她…”白雪亭推开他:“你滚出去!”
她耳边嗡鸣地响,从看见这卷书碎得不成样子时,一直响到现在。仿佛一根长针捣进脑海不断搅动,疼到极致是麻木。或许很久,或许一瞬,白雪亭抬眼,杨谈仍紧紧盯住她,长眉蹙起。她抬起手,似乎又想打他泄愤,但巴掌落到脸颊却绵软无力。手掌被杨谈轻轻握住,他指尖蔓延过掌心,勾住她手腕,轻轻一拉,白雪亭就这么撞进他胸膛。
他掌心温热,覆在她后脑浓密的发间,几乎极尽一生温柔哄道:“不哭了。”
白雪亭根本没察觉自己掉了一滴孤孤单单的眼泪,她缓了很久,最后在杨谈肩上用尽全力砸了一拳,语声疲倦不堪:“我恨死你了,杨行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