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哑巴了一样，张口，却只有嘶哑的不成调子的碎声断断续续泄出来。彷佛有什么人一下子剥夺了他的语言能力，将五脏六腑、心神体肤陷入一片空虚绵痛的茫然。
长久在梦中索绕徘徊的人走到他面前，履尖轻轻踢了他一脚，抬头对慎王说：
“给他解绑吧。”
阿七一一如今该叫他齐晦？保持了那个姿势很久很久。元鹿的趣味完全被调动起来了，因此也给了他足够的耐心，观察着这个男人捂着脸的指缝里不断淌出泪水，高大的身躯跪坐在地上，仍旧比元鹿高一些一一话说距离上次见面他是不是又长高了？人成年之后还能长高吗？“还没哭完吗？你哪来那么多水啊。”
但过了一会，元鹿的耐心耗尽了，伸手去拉齐晦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被绳子磨出的深深痕迹一一刘元恭下手可不是一般凶残。没想到她几乎是指尖刚触碰到齐晦衣角的同时，青年就立刻像是遭了电击一般弹起来退后，然后深深跪伏在了地上，额头触地一一“臣齐晦，参见陛下。”
无比沙哑的嗓音、疏离而颤抖的语调，这是阿七重逢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哦？
元鹿和他相比就看起来从容得多，对她来说这就是一场游戏忽然接续的番外，一个突然延长的篇章，一个挑起兴趣的剧情。“你确定要和我论君臣吗？那你今日做的不敬的事可不少。”一片沉默。
“齐晦？今日确实是第一次见。不过你想好用这个名字进来，意味着什么了吧？慎王应该和你说得很明白一一说实话，我也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听见这话，伏下去如同弯曲的丘陵一般的脊背颤抖了一下。“抬起头。"帝王的语调变得冰冷不带感情，彷佛真的是对一个初见的陌生人。
片刻后，一张稍许瘦削、却依旧秀致的脸庞出现在元鹿视线中。她想起齐晦作战时会戴面具的传言，心想难道因为这张脸太男大了？他依旧一言不发。好像真的变成哑巴了。
有点点像是元鹿刚捡到他、兴致勃勃准备玩暗卫游戏的时候，那时候阿七就看起来是个很难搞的男人。现在像是那时候的加强升级版，厚厚的麻木的壳更沉重了，多了一种被打碎过后从未有人拼好过的残破感。没关系，齐晦不说话，那就元鹿来说嘛。同时是聋子和哑巴的好事没那么容易得到，看他能听到什么时候?
“好，既然你默认了做齐晦，那就做点'齐晦'该做的事。忠君效国，自然也从君之命。你今天之前洗干净了吧？脱。”“齐晦，你还不动弹，是有违抗谋逆之心吗？"天子的声音冷意沉凝。…臣不是。”他终于干涩地开口。
“不是什么？”
“臣，不是齐晦。"青年的眼中拢聚如海涛翻涌一般的悲哀。“那你承认你是阿七了？那你说说，方才你还假装不认我，该当何罪？“天子的脸容转眼变得笑意盈然，阴云放晴，可隐约弥布在两人之间古怪的压力和带涩仍旧。
“臣……也不是阿七。”
元鹿奇道：“那你是谁？”
沉黑默。
“我该怎么叫你？故人相见也算是喜事，不过想叙旧也得有个称呼吧？你之前虽然话少，也没有这么嘴笨啊，阿七一-还是说叫你齐统领？”“上次见面好像还是很久之前，走得有些匆忙。你应该还有话对我说？当时没机会，现在难得因缘巧合重逢，不如就现在说说吧？从什么开始说起…你来想想？”
元鹿完全不会因为对面的沉默而感到尴尬和无聊，在这间屋子里最闲适的人就是她。她回忆起之前的游戏可能给齐晦造成的伤害，心里感到一丝丝抱歉，但依旧若无其事地提起。
因为对她来说，那时的事情很快又被别的冲淡。元鹿的游戏体验很丰富，天子的生活很丰富，至于阿七被怎么处置了、又在分开后经历了什么…这并不是她会关心的内容。
若说元鹿当真有一丝丝关心的与阿七有关的事情，可能就是：他现在在想什么？
元鹿知道每一句话都在给阿七造成压力，无论是作为天子还是曾经的主人、或者说恋人，但她依旧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看着阿七的神情因为她的每一句话都变得更加紧绷、僵硬。
有人不断地往杯子里加水，那是个已经不堪重负的、根本不能再用来装水的杯子一-如此经年，他能堪堪修复好自己的形状已经是拼尽全力。水流在无所忌惮地注入，阿七的心被拧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那种弥漫在五脏六腑中的痛感终于加剧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地步，让一个高大的青年捂着胃部深深弯下腰，喉头抽动，几乎要呕出心脏。嘭，杯子裂了。
水汩汩地流了出来，蔓延四散，毫无章法的混乱。“别说了。“阿七低声说。
“什么？”
“别说了…求你。"嘶哑的声音放大，片刻后，元鹿听见了一声低低的笑声。笑声？
阿七在笑什么？
不等元鹿好奇去看他的脸，阿七就抬起头。这下元鹿看清了，他的嘴角的确在微微上扬。与此同时，他的面上有一种深重的、几乎如同铅铸一般的悲哀，和这个不合时宜的微笑形成了一种怪异的悲惘。元鹿第一次意识到，阿七好像生病了。
“求你、求你、我求你、真的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