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厂要上新项目──翻砂。翻砂就是铸造，将生铁融化成铁水注入模型，冷却后成为一件毛坯。晓林早就听说翻砂是工厂最累的工种之一，正因为是最累，他才竭力要求让自己去干翻砂。他磨了两天，厂长终于同意了，说他还是个二级工，干了翻砂正可以补上掉下的一级。三年出徒的钳工，竟然又要学习另一门技术了，晓林抱定吃大苦的念头。
“火车箱”紧靠小胡子家的西头作为翻砂车间。他们用手拉葫芦栓了钢丝绳，别上钢钎，将中间一堵隔墙拉倒，又把一扇窗扩成一个不小的门。清理完毕，地上要铺近半米厚的砂。砂不是一般河里的砂，翻砂用的砂是砖红色的，细小均匀，能耐两千度以上的高温。他们用的砂是大厂翻砂车间淘汰的旧砂，旧砂粘着性差，颜色黑灰，颗粒极不均匀。造型用的木模具是借的，只一两件。造砂型的活技术要求较高，看着跟过家家似的，一天蹲上几个小时也够人受的。
晓林与另外几个年轻人一边跟着请来的八级退休大师傅到处寻“宝”，一边将不清楚的问题请他回答。
他很乐意讲故事，讲解放战争，打莱芜逮住李仙洲，打孟良固毙了张灵甫，打济南府活捉王耀武。兵工厂就驮在木轮小车和驴背上，随大军行动，主要造手榴弹。用砂是河沙掺黄土，铸造次品率很高。生铁和焦炭是地下党从敌占区搞到的，用面布袋搭在驴背上，专人保护；炸药、雷管都是党员捆在身上。他是腰里捆着雷管，脊梁上背着自家的窝窝头。他说那时候那人很单纯，就想着解放全中国，不象现在，干工作先讲条件。他还举了例子说那时候人有多么单纯，说兵工厂“捡”了仨俘虏，叫他押送到乡政府开给路条、路费让他们回家。才十八九岁的他，也不知个怕，胳肢窝里夹支破枪，领上三发子弹就上路了。那仨俘虏懂不少共产党的优待政策，一路上他们和他啦的挺投机，还要看他的枪。他真就给他们传着看，他们对八路造的枪评价不高，骄傲地告诉他，他们曾经使得是美国造的卡宾枪。他感叹那时候傻，阶级斗争这根弦六十年代才绷紧。
晓林喜欢听他讲故事，没有排斥心理，他把他当成一部会说话的历史书来阅读。他设想把他写进小说，但提起笔来却写不下去，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太遥远了。
化铁炉的炉筒是从废铁堆里拣来的，它近两米高，直径一米。炉底还需一个盛铁水的坩锅，好在那废铁堆里也不缺此物；大抬包、小手端包不花分文俱已备齐。又在那扩开的门前八九米处挖扇面形半米深一个坑，坑上支起坩锅、架上炉筒；整个形状就象一把长柄饭勺上放了一只茶叶筒。
这种结构的化铁炉，构成新钢厂历史的第一页，这一页历史又被他们从废铁堆里发掘了出来。
晓林有一种直觉：公元前两千年左右，石器时代后的青铜器时代所发明使用的化铜炉，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今天，他们搞新项目准备使用的这种炉。他就这个问题请教大师傅，果然不错，只是青铜的熔点较铁低得多。青铜器时代后，紧接着出现了铁器时代，铁的使用标志着人类文明走向一个更加崭新的纪元。所不同处，那时的炉筒是砖石砌成的，燃料是木碳；助燃不是现在用的电动风机，而是木制的风箱，靠人工推拉。伐薪砌灶大练钢铁的一九五八年，中国人使用数千年前的原始工具，成了世界钢铁产量“第一”。
开炉这天下午，只见火光冲天、机声轰鸣、烟雾弥漫、铁水四溅，人喊马嘶好不壮观。更有大厂的业余摄影爱好者在一旁助兴，或躺在地上仰拍，或登上房顶腑摄；各个角度，各个形象拍了个遍，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晓林遗憾抽不出三分钟时间向他请教：为什么要拍这样的场面和这样的人物形象？他要想表现今天这个时代，那么，这个乱哄哄的场面是极不典型的。如果他用的是黑白胶卷，印出来的照片有可能会被误认为是五八年的资料片；除了人，他摄入镜头的画面全是那个时代的。
接铁水的抬包象个大菱角，两边有穿铁杆子的耳朵。盛满一包铁水，份量有一百多公斤，需六个人抬进屋里。这时要保持绝对水平，马虎不得，比抬皇上还要谨慎。突然，洒出半杯铁水，一千八百度的铁水洒在冷湿的实地上，象炮弹炸开，焰火一般满屋飞扬。人们一边喊爹叫娘一边商量将抬包慢慢放在地上，就地连蹦带跳、拽胳膊扭腰，如同跳起强节奏的迪斯科。没戴帽的，从头上抓下一把头发；戴了帽的，铁水从领口进去，在肚脐眼的位置拱个窗又钻出来；裤腿短了点的，铁水钻进鞋里，等解开鞋带把鞋脱下来，尼龙袜子已粘在皮上了。满屋飘溢着烧肉的香味，和毛发的焦糊味。
大厂的翻砂车间没有这番景象，人家车间高大，使冲天炉，有天车；铁水在车间里接下，用天车吊着铁水包浇注。
他们比不了！大包的铁水抬进屋，再倒进小包中才能往砂型里浇。小包有一根长木柄，由一人双手端着，盛大半下铁水有二十多公斤。
晓林是壮劳力，放下大包又要摸起小包。端小包非要有力气不可，两腿分开、马步蹲裆，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往砂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