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上露出一角,上书道:
「吾姊,见字如面。
今知大限已至,启程将行,无论成败与否,此身去后,还望安好。
犹记你我孩提时候,长云遥望远,无处不堪怜……③」
竟是一封绝笔书。
待一字一句看罢,像是再也无法按捺自己胸中的激愤之意,白发女子她深吸几口气,残破的肺腑却宛如破洞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火辣辣的疼痛。
“笨蛋笨蛋笨蛋!蠢货,还以为你长大后能有所长进,没想到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蠢……”
怀纸被撕得粉碎,这一下却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女人喉咙中涌出了潮湿的气音,纤弱的身体整个佝偻起来,胸膛亦伴随着咳嗽而不住地震颤着。
仿佛听见动静,门框咔嗤一响,障子门被移开一道缝隙,天光洒在木质地板上,也投射出孩子瘦小的轮廓。
五,伫立在门外,犹豫了片刻,但听到房中咳嗽的声音愈来愈大,还是磕磕绊绊扶着墙壁走了进来。
他停在榻旁,如竹竿般纤细的手,自宽袖中探出,迟疑地摸索着,最终放在了女人背后,安抚似的轻轻拍打着。
自出生以来,五的个性说是迟钝,不如说是淡漠。
或许是先天失明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他体内流淌着非人血液的缘故,他无法理解人世间的情感,就连对“生死”的定义也很模糊。
女人捂住口鼻,以此来压抑喉中的腥甜之意,然而点点赤红依旧伴随着咳嗽声,自指缝中滴落了出来。
当她松开手,一大滩黑红的血液瞬间滴溅而下,将被褥打湿。
那张抬起的脸上,带出失血的苍白,六年以来,每天都如同生活在炼狱当中,无论复仇成功与否,她的身体与人生都已经在那个夜晚毁于一旦,油尽灯枯。
胞弟的死,恐怕也是了却了她在尘世最后的牵挂。
女子那枯槁的手,抓住了榻前小孩的手腕,蓝色眼眸中,视线迷离而涣散。
像是再三辨认了一下,来者是谁。
“……小五?”
被她用力攥紧的腕骨传递出阵阵刺痛感,孩童却无所觉般点了点头,他闻到了空气中浓厚的铁锈气息,亦听到了女人呕血时,像要将全身内脏一起呕出的声音。
他于是冥冥中意识到了,母亲的生命也会在今夜,走向尽头。
“……嗯。”
声音无法传递心意,五便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包住女人的手指。
黑暗中,女人似乎注目他良久。
“小五……”
她苦笑了一声,“这世间,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了。”
窗外竹影摇曳,母亲的脸藏在细簌的叶影下,看不甚清晰,她的气息愈发微弱了,视线却牢牢盯着孩子的脸。
声音是平淡的一缕。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无法清白,当初为什么是要救下你?为什么不叫你像其他孩子那样死掉,这六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然而人之将死,吐出口的,并非温情的留恋,而是犹如毒蛇獠牙上喷溅的毒液般,每个字落下,都会在心间腐蚀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小洞。
孩子无言以对,只微微垂下睫羽,那张稚气皎洁的脸蛋如冰雪雕刻,了无生气。
错误的出生,污点般的存在,这是自他诞生以来,便无法撕去的标签。
他早已经习惯,或者说默认了自己身上的罪业,即使,现在为他贴上这份标签的人,是当初生下他的人。
屋外月明风清,雨后,檐下、篱笆上蛛网残破,残丝落下,其上雨点斑斓,如串线白珠。
白发女人的视线扫过明月,星空,以及窗外正茂盛华美的花丛,最终停留在蛛丝上那摇摇欲坠的水滴之上。
“雨过天晴,今夜,是个好日子。”
她柔柔叹出一口气,那最后一缕生机也随之溢出。
母亲伸手,手臂如藤蔓般,轻轻挽住了孩子的身体,她将他抱在怀里,缓缓吐出了最初、也是最后的爱语。
“小五,陪妈妈一起走吧……另外……”
那声音已低不可闻,伴随着话语落下,一切都已来不及。
她的手指已伸了出来,贴上了孩子的脖颈。
窗外白光一闪,骤雨再至。
“你可把我害惨了——”
女人手背上青筋爆出,似回光返照般暴起,她歇斯底里般收紧手指,倒映在墙上的身影犹如恶鬼,被按在榻上的孩子根本就无力抵抗。
……他也没有抵抗。
……
意识到这一点,母亲被怨恨所浸满的心脏,忽然一阵抽搐,身体亦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线所束缚住了,无法再动弹半分。
泪水,逐渐模糊了她的眼眶。
啊……当年如果纵容父亲,将他和其他孩子杀掉,结局是否会有不同?她已不敢深想,因为她心知肚明,早该死的另有其人,不是小五,更不是她唯一的弟弟小彻。
真正该死的人……是她自己。
早在六年前,早被异种污染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该了结了。
她早该死去,而不是这般浑浑噩噩地又在人间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