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祖母又坐在院子里鼓捣她的宝贝了。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新收的麦子三生有幸能够遇上它的主人——祖母。
祖父爱睡觉的习惯,不知惹了多少回祖母,祖母那忍耐的性子的养成,多少是祖父的功劳。祖父睡在里面,祖母坐在院子里,不时唉声叹气几声,已经成为他们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小板凳跟着祖母移动。祖母的黄色老花镜又派上了用场,可是她那一双大眼睛还是眯成了一条缝隙。
祖母长满黑黝黝的干皮的两只手,不经意看,会把它们认作是经历了一场大火后尚未痊愈的伤疤。你不忍看,也恐惧上去碰它。有时,时间是一种慢性毒药,喝下去不痛不痒,结果却不忍直视。
她小心翼翼地将麦子里的杂草选摘出来,轻放在旁边,麦粒才在这样的循环往复的被人挑选的动作中,发出粮食应有的光芒。粮食头顶一片天,人靠粮,粮靠天。
入学后,我便回了自己家。祖母见我来了,纵使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还是抬头,眼睛隔过老花镜来看我。
我揣着羞涩,一毛钱的零花钱,总是难向她张口。祖母问有何事,我犹豫了。然而,能够吃上零食的欲望就像心头上的肉被猛然扎了一针。我蹲下身子与她站在麦堆的同一旁,并叫了她一声,声音微弱到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不,像是做了一辈子都难原谅的亏心事。
以为祖母没有听到,她却声音响亮地应了我。羞涩对于少年而言,只不过是个懵懵懂的新鲜词。不敢说的确不是因为羞涩,确确实实是恐惧被拒绝和被指责了。然而,我终还是扭扭捏捏、磕磕巴巴地随便说着什么话。祖母见我如此,便好似知道了我来的目的。
我向祖母提及一毛钱零花钱的诉求,她没有立即回我,也没有放下刚从一堆麦粒里捡起来的干草。她继续挑拣,挑选的更仔细了。
见祖母没有回应,我便也知趣地不再提起。只是看她一个接一个地将小麦堆里的干草向外送。问她被太阳晒得是否太热,祖母连忙拒绝。一阵一阵的对话,让祖孙本来再熟悉不过的关系,好似成了许久不见的熟人,不知怎么开口,也的确不知怎么对话了。尴尬、羞涩,一张滚烫的脸在太阳下能够擦出火花来。
尴尬不知持续了多久,祖母终于开口说话了。
要一毛钱干啥用?
买吃的。
买啥吃的,那东西不好吃。
好吃,小孩儿都爱吃。
吃以及吃从未吃过的东西,是此时少年人最想要完成的事情。探索一切未知并试图到达未知,是热情饱满的少年最想要完成的一次伟大的人生旅行。纵使前路无光,也要“燧人取火”。
她停下伸出去挑拣干草的手,将右手攥紧拳头,牢牢地放在地上,身体被一个结实的拳头死死地撑起来。站在大地上,突然来的眩晕让她身体摇晃了几下,摊开的左手顶在额头上,拍打几下,然后向房间里走。
我没有跟上去,却也羞于抬步。就要听到她的喘息声,比熟睡的祖父还要确定的喘息声。我在等祖母,不,一毛钱更能满足此时一个少年的欲望。
头上的太阳慢慢移动,用它炙热的冲动与热情,将大地上的每一个人的命运照成了不同颜色的光。没有光的房间里,祖母扒拉东西的声音已经响了很久。一毛钱藏的太深也太久,没有光,寻起东西来,便需要耐下性子,认真地做。
祖母从房间里出来时,祖父已经醒了。他问她在做什么,祖母没有回。她习惯了不回他,他习惯了等不来她的回应。
我蹲在麦堆旁,等祖母将钱递给我,她却喊了我。她将手里的一颗鸡蛋送在我面前说,鸡蛋比一毛钱买的东西更多。我说,现在人家只收钱,不能用鸡蛋换东西。她没有听,将鸡蛋塞进我的手心里,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挑拣麦堆里的干草。
我站在她旁边,死死地盯着手里的鸡蛋。太阳已经移到头顶,在它的光辉照耀下,欲望将人扎得心疼。有些欲望很小,却像一根刺,就要将人的心跳斩断。
我攥着鸡蛋便向学校的卖部跑。路上一条已经干枯了的河将人与学校分开。我停下来,不想走,一条没有水的河也能成为阻挡人行走的绊脚石。满身的尴尬与羞涩,让人抬不起双脚。我蹲在泥土里,把玩被捂热的鸡蛋。
一个刚好能够藏下鸡蛋的土坑,已经被人当作玩具,铲的不成样子。我将鸡蛋放在里面,是对它们的成全。泥土撒在上面,就像盖上了一层棉被,如果再给它们一点时间,鸡蛋为种,泥土为产房,更多的鸡蛋或许可以换来更多的东西。
蛋生蛋的玩笑被自己开了一天。河对岸,学校下课的铃声响了,又偷偷摸摸地回到祖母家。
鸡蛋换的东西呢。
我不知怎么回:被我吃了。
也不给奶奶留点儿。
你们不爱吃,都是小孩儿吃的东西。
祖母将这一块心头肉记得真切。后来她问起那颗鸡蛋,我明白地与她说,换了一根铅笔,最贵的。她咯咯地笑,幼稚的像个孩子。
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