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燕生的桌子上,堆了一大摞兰草帮他找来的党章、报纸和各种宣传参考资料。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林燕生一丝不苟地遵照柳鸣田指教,认真书写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份入党申请书,又制作了将近一年,七八份不同劳动生活状态下的思想汇报。
压在心头的沉重包袱行将卸去,自己将成为林氏家族第一个共产党员。从此自由啦,解放啦,可以遨游天下不再有任何羁绊了!此刻,林燕生的心真有点儿飘飘然忘乎所以了。
“燕生哥,俺送你一个笔记本咧。”拿着个嘎锛儿新的红塑料皮本子,兰草走进窑洞来。
“笔记本我还有,你留着自己用吧。”林燕生正趴桌上写下乡心得,头都没抬起来。
“这个本子不一样哩。”兰草揭开笔记本扉页放到林燕生眼前,“你先看看这张画咧。”
眼前蓦然一亮。在一幅惹眼的水墨人物画上,林燕生看到一个身着红色衬衫的女知青,跪坐在煤油灯下低矮木箱旁,面前摆着《共产党宣言》和毛主席选集。她手握钢笔若有所思,表情恬淡纯真却目光坚定深邃。旁侧的墨字标题是《申请入党》。
“这题目……”林燕生失声叹道,“真是画龙点睛呐!”
“俺一见这画,就觉得该是为你画的咧。”搛起林燕生刚刚写就的入党申请书,兰草异常兴奋地说。
“当然是为我画的啦。”模仿着画面人物的姿势,林燕生夸张地梗直脖子,头昂得老高,“要是把你大的那件老粗布棉袄拿来给我披上,肯定就更像啦。”
“你不说俺还真没注意。”瞥一眼笔记本上的画页,兰草咯咯笑起来,“这女知青身上披的,就是咱村里人穿的粗布棉袄咧。”
“其实披不披这棉袄,你都像这画上的人呐。”瞅着端庄纯静的兰草,林燕生诚挚地说,“兰草,干脆你也写入党申请书,咱俩并肩进步吧。”
“俺?等你入了再说俺咧。”兰草眨眨眼睛说,“紧要三关,咱咋能自家分散战斗力哩?”
林燕生心中一动,紧紧握住兰草的手动情地说:“兰草,谢谢你想得周全啊。”
“你是俺啥人哩?”兰草由衷地说,“还不是应该应分的。”
放下林燕生的入党申请书,兰草又去翻看那厚厚的一沓子思想汇报。
“燕生哥,才几天哩就写了这老多。”兰草啧啧赞道,“不愧是个写家子咧。”
“哪儿来的什么写家子呀?”林燕生指着贴墙放的一摞笔记本说,“我不过就是一直坚持写日记,平时积累的素材比你们多而已。”
“素材?那玩意这重要咧?”知道林燕生有写日记的习惯,兰草认为那不过就是个个人爱好,就和自个儿爱绣炕围子、绣鞋垫一样。
“兰草你看。”林燕生随手抽出一本日记翻到其中一页,忽然笑了起来,“这是我跟你娘在牛圈出粪那天记的日记呐。”
“俺娘还上了你的日记咧?那咱得瞧瞧。”兰草从林燕生手中夺过日记本,大声念道,“一九七二年五月十二日,农历三月二十九,星期五,晴。晌午在牲口圈出粪。休息时见兰草娘一人蹲到一头又老又瘦的黄牛旁,从上面择下一种手指肚大小,亮晶晶的圆泡泡,一会儿功夫就择了一大把。我们几个知青觉得特奇怪,便凑过去看。”
“这是牛虱子哩。”兰草猝然停下诵读,向林燕生解释道,“那玩意儿叮在牛身上光吃不屙,一直吃得肚子爆炸,就生出好多小牛虱咧。队里几头耕牛,都是让它们蛰得干不动活哩。”
“没错,你娘也是这么说的。”林燕生微微颔首肯定了兰草的说法。
“出于好奇,自己也伸手拽下几个牛虱子。”兰草继续念道,“发现它们咬得还真死,不使劲根本就拽不下来。可又觉得这东西实在太恶心,便借口要找柴禾烧死它们,赶紧离开了牲口圈。”
“你真就走咧?”兰草抬头问道。
“真走了。”林燕生点点头,老实承认了。
“后来哩?”
“后来我就架起火来,让你娘把牛虱子扔进去烧了。”
“当时是咋想的哩?”
“什么也没想呀,看着牛虱子在火里烧得噼噼啪啪响,好像放鞭炮,觉得特好玩。”
“这样事儿还值得记日记咧?”兰草失望地说,“俺村里人还不是天天就这么过的。”
“那可不一样。”林燕生反对道,“有这事做素材,我把它改在今年五月,再强调刚刚见到你娘择牛虱子时,自己如何嫌脏怕臭。”
“下边就该想起伟大领袖的教导咧。”兰草咯咯笑起来。
“没错,我打算就让自己想到那条,‘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林燕生极认真地说。
“毛主席还教导咱咧……”兰草插嘴说,“同资产阶级思想必须划清界限,决不能和平共处哩。”
“兰草想的就是我想的,这条必须加上!”林燕生伸出大拇指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