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查过资料。”柳鸣田赶忙解释说,“城市贫民就是旧社会在城市里没固定职业,靠出卖苦力为生的贫苦人。”
“他们的阶级地位……”徐付书记拉长声调慢悠悠地说,似乎想发表什么个人看法。
“毛主席在《做革命的促进派》的讲话里,把城市贫民和贫下中农归在一堆儿咧。”柳鸣田以前读过这篇文章的油印件,也知道徐付书记存在的疑问是什么,赶忙接过话头,“他们都属于红五类哩。”
“咋又是红五类咧?”徐副书记皱皱眉头,喃喃叨咕道。
“我想借这次选调机会哩,把他从村里挪出来。”不知道徐副书记在想什么,柳鸣田小心翼翼地说,“就安排他去了县磷肥厂。”
“这种害群之马,你把他留县里干啥咧?”徐付书记猛然将手拍在桌子上,异常恼怒地说,“让他滚得远远的!”
看似在指责柳鸣田人员安排的失误,此刻充斥徐副书记脑海的就是“恨铁不成钢”五个字。他不明白,为什么成天闹腾滋事,不好好接受再教育的总是这些红五类子弟哩?
“那就……让他去太钢?”柳鸣田随口问道。
“越远越好!一辈子见不着才好咧。”徐付书记挥挥手,算是结束了谈话。
此次选调,大沟崖子走了两名知青。一个女生去了县商业局属下的风陵渡百货商店,一个男生去了太原钢厂。
那卫东居然去了太钢!这一令人难以思议的消息传来人人瞠目结舌。原来推测十拿九稳卷铺盖走人的林燕生,竟连县里的饭碗都没端上,大家迷惑了。
几个知青去大队部找老支书评理。
“那卫东偷鸡摸狗的事儿咱先撂一边不说。”曹金芬愤愤不平地盯着老支书,“这小子成天价串(知青)点儿喝酒闹事,出工连林燕生的一半都没有,他接受什么贫下中农再教育啦?有什么资格去太钢啊?”
“金芬啊,这你可就冤枉俺哩。”老支书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说给你实话哩,村里除了能对你们知青表现说点儿啥看法,啥决定权都没有咧。”
“我们在村里什么表现,当然全凭你们干部一张嘴啦。”魏洁莉更为周胜利打抱不平,忿忿叫道,“我就是想问问,就那卫东这德行去太钢,村里凭什么连句公道话也没有呀?”
有如根本没听到魏洁莉的质疑,老支书闷头为自个儿装上一袋烟,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两条白色烟龙顺鼻孔蹿了出来,浓浓雾霭弥滞在他脸前,两眼被遮得迷离混茫。
“有个事咧……”沉默了许久,老支书才慢慢吞吞地开口说,“俺这两年可没少寻思。”
不知道什么事儿能让老支书在肚子里憋上两年,窑洞里顿时安静下来。
“洁莉你说句心里话。”瞟了魏洁莉一眼,老支书垂眼问道,“咱村这十几个北京娃有一个算一个,不管嘴上说啥天花乱坠的,谁个肯真心留俺大沟崖子咧?”
一语中的,知青们的小心思让老支书戳了个正着。大家支吾吭叽无言以对,一个个羞得满脸通红。
“早晚都得飞哩!”不待大家答话,老支书早有了自己的结论。眨眨眼睛,老爷子甚为凄楚地说,“如今俺真真是想开啦,娃娃们都有自个儿的前程,俺楚满魁不敢耽搁咧。不单是那卫东,任你们中间哪一个,谁有了啥出路,大沟崖子都得敞开大门送他走咧。”
大伙儿一愣。对照时下政治潮流,老支书这话无疑就是丧失革命立场,放弃再教育责任的消极言论。只须上纲上线喊上几声口号,就能把这胆敢对抗最高指示、破坏上山下乡的反革命帽子扣他头上,将其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但老支书话语中所包含的挚爱真诚,却在每个知青心底引发了强烈震撼。
当初知青们落难,在社会上没了立足之地,老支书领着大沟崖子村民义不容辞地收留了大家;如今洋学生们有了出路,村民们非但没去斤斤计较,却统统无条件放飞。面对这种涌泉溢河之大恩巨德,你们还有什么资格自个儿在窝里争什么闹什么掐什么呐?
“金芬你回去告诉大家,也都替俺想想哩。”见大伙都不说话,老支书认为他们心中的疙瘩还没解开,轻轻咂下舌头有似歉疚地说,“这人见人烦的那卫东能早走几天,村里不也能早消停几天?哪个还管他去哪儿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