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林燕生正在地里干活。有人捎话说从街里来了个章老爷子，找他有重要事情。
记起那天在县城见到的老人，林燕生忙交待身边的兰草帮自己把剩下活计干完，扛着锄头回了村。
果然是章老顽，依旧是那件染成褐色的粗布中式褂子，肩上搭着那个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旧褡裢。
见到林燕生老人异常高兴，老远就双手抱拳向他作揖。林燕生从来没经历过这种礼数，加之又是老人先向自己致意，慌乱中搂着肩上的锄头把儿，又是抱拳又是鞠躬，算是把礼行过了。
“怕给你找麻瘩，进村时俺把它拆咧。”走近林燕生，章老顽掀开褡裢指指胸脯，果然没见到那标示身份的白布条。
“先去我窑里去喝口水吧。”看着眼前这个举止怪异却善解人意的老爷子，林燕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盛情邀请道。
“出门才喝的水，一点儿不渴咧。”老人摇摇头说，“咱爷俩还是先去看那碑哩。”
在林燕生引导下，章老顽来到坡生家猪圈前。他老人家围着那块青石板转了一会儿，不待林燕生搀扶，自己扒着夯土墙一下就翻了进去。
林燕生赶忙薅了一大团草叶子，也跟着跳进去，把那糊在石碑上的粪便脏渍搓擦干净。
似乎根本就没闻到那猪圈粪便散发的熏鼻臭味，章老顽从褡裢里取出一个洋铁皮包边的放大镜，蹲下身子歪着脑袋，认真读起了那碑上的文字。
一会儿功夫，似乎将上边的文字理顺了，章老顽指着碑文给林燕生读道：“陌南踞条山之阳，为周虞芮地，玉皇庙北居条峰，南临大河……”
下面碑文上的脏东西积得忒厚了，章老顽从林燕生手中抓过草叶子，使劲在上边搓擦着。
“这儿得泡水才能清干净哩。”许久，老人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去端水。”林燕生说着就要跳出猪圈。
“不用咧，今个儿咱们瞅个大概就行哩。”章老顽连忙阻止说。
指点着下面的碑文，章老顽又读道：“□□□地脉丰厚，川原广衍，诚邑之胜地耳。”
按照老人指点，听着那抑扬顿挫的句读，尽管仍觉晦涩，林燕生却也约畧知道了个大概。
“这是讲陌南镇和玉皇庙地理方位，说这儿是一块风水宝地吧？”林燕生插嘴问道。
“听明白咧！听明白咧！”老人欣慰地笑起来。
“‘乙卯上元……’，就是这年的正月十五。”伸出纤长食指章老顽逐字指点，边念边解释道，“当年的百姓们过罢年，要在十五这天为玉皇爷送驾咧。”
“景物溶和，长风迆宕。旌旗拥导，缛彩悬灯，坠翠遗珠，鼓乐喧填。”章老顽读着，又向林燕生解释道，“这‘填’就是‘天’字哩。”
“这不是错别字吗？”想不出这“填”字和“天”字有什么联系，林燕生忍不住问道。
“苛刻地讲咧，能算错别字。”章老顽笑道，“可它这个形成原因复杂哩，咱后人一般称它们为通假字。”
“通假字？”林燕生虽然也喜欢读一些古文，头脑中却没留下这个概念，“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呐。”
“下面这是……”章老顽笑笑，继续往下念道，“斋醮朝礼广袖酬神，高咏涕泗万众和鸣，真大观也。”
“是讲祈祷盛会哩。”像是说给林燕生，其实章老顽自己早已陶醉其中。
“好字哩。”过了一阵儿章老顽从沉醉中猛醒过来，指着碑上的草体文字啧啧赞叹道，“畅若悬水，疾若惊蛇，有怀素风哩。”
林燕生当年学的书法知识仅仅是入门，颜体、柳体还听老师讲过，怀素是谁，就没听说了。
“燕生你看这几个字。”指着碑上“高咏涕泗”四字章老顽说，“这运笔古瘦筋道，如寒藤悬于苍柏之上，妙不可言咧。”
如获至宝，章老顽蹲在坡生家猪圈里，反复吟咏赏析着碑上文字，津津乐道迷醉其中。
村里人从地里回来歇晌吃饭，一个个尽管浑身疲累腹中饥渴，却仍被这兀然出现的新鲜事儿激起莫大好奇心，纷纷围过来看热闹。
“这是街里的章先生哩。”有人认出了章老顽，“见啥宝贝咧？”
“狗屁个章先生，是黑五类老地主哩。今儿咋不在街上掏茅子咧？”
“俺是陌南地主章老顽。”见被人识破身份，章老顽只得立起身子四肢并拢弯腰低头，口中疾速而机械地背诵道，“俺是黑五类分子，俺是牛鬼蛇神。俺有罪，俺该死哩，俺甘心接受革命群众监督改造咧。”
“站高点，革命群众看不见！”一付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那卫东在人群里起哄叫嚷着。
“对着哩，让狗地主站高咧。”有人跟着应和道。
眼瞅着一场突发的革命群众对地主分子章老顽的揪斗批判马上就要开始，林燕生忙慌跳出猪圈，挨到那卫东身边压低声音说：“什么高呀低的，哪儿有地方站呀？”
林燕生的意思很明显，是让那卫东别起哄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