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个儿在戏台子开会……”吴元贵感激涕零的向程茜茹点点头,偏身将半拉屁股挨在木凳上,嗫嚅一阵儿说,“卫东给俺坐飞机,你批俺是笑面虎,是落水狗啥的,俺都不计较。谁让俺成分是……地主咧。”
不知道吴元贵到底想说什么,林燕生面无表情地瞅着他。
“可你娃批判说俺拉拢腐蚀革命,不甘心让贫下中农分走窑院田地,图谋复辟……,就这话,俺实在承受不起哩。”显然,这些话在吴元贵肚里憋了许久,话匣子一打开竟喷薄而出。缕缕辛酸无奈,诸多痛苦不堪堆砌在他那干瘪多皱的脸上。
“钱财是身外之物,这话俺懂哩。”吴元贵抬头偷偷瞄了林燕生一眼,见他也正瞧着自己,紧忙低下头继续说道,“俺爷那会儿就总说,命里有抢不走,命里无,到手丢……”
觉得吴元贵这是在宣扬封建迷信,程茜茹故意重重地咳了一声。
吴元贵慌乱地撇了程茜茹一眼,赶忙掉转话头说:“掐手指头算算,这土改二十年都出头咧。你打听一下村里人,咱全家人没做过一桩一件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儿,没说过一言半语对不起党对不起社会的话哩。就这……”
吴元贵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两行浊泪顺着面颊淌下来。
“慢点儿说,先喝点儿水。”老人在陈述中自然流露的哀戚与无奈,让林燕生心中凛然一动,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触,忙将水杯推到他手边。
“就这样儿,……”吴元贵摆摆手将水杯推了回去,“俺家俩娃子都二十出头咧,不缺胳膊不短腿,在生产队里干活,实打实都是好劳力哩,至今……就是娶不下媳妇咧。”
“为啥?”看到林燕生疑惑的目光,吴元贵摇摇手自问自答道,“没谁家闺女愿意一进咱这家门,就背上‘地主儿媳妇’的骂名哩。俺这两个娃子……,只能等着入赘别人家里,才好改成份咧。”
“老吴叔,你到底想说啥哩?”见吴元贵讲到给儿子娶媳妇,兰草觉得有点儿扯远了。
“俺,俺就是想说,今后再批判俺,解放前咋坏咋不好,你咋说都中。”惶惑地瞥了兰草一眼,吴元贵咽下一口唾沫,“解放以后,俺真是一心守法改造,没啥你说的那花花肠子,复辟想法咧。”
终于明白了吴元贵的苦衷。眼前这个地主份子就像一头栽进猎阱的困兽,剥皮剁爪剖肠剐肚怎么着都行,左右这后半辈子就是一个苟且偷生了。而因此累及子女,断了俩儿子娶妻生子繁衍后代的存活之路,才真正是让他心里滴血不止的。
林燕生禁不住心中隐隐一动,鼻子莫名一酸。看来这血统论在农村肆虐程度不亚于城里呢。自己就是臭老九后代,在诸多方面不同样感受着社会的歧视和种种不公吗?
可我林燕生毕竟是从北京来的知识青年,是有觉悟,有文化的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呐。这内心感受怎能和一个接受管制的地主分子产生共鸣呢?
关乎阶级立场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绝对不能含糊!林燕生暗暗警告自己,阶级斗争是错综复杂的,阶级敌人的进攻手段也是多种多样变幻莫测的。
“你的意思我明白啦。”犹豫了好一阵儿,林燕生还是打着官腔说,“我们应该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根据目前表现,我们还无法判定哪个黑五类分子是真正改过自新,还是继续包藏祸心伪装守法。一切只能等到百年之后,才能盖棺论定。希望你记住自己曾经向人民犯下的罪孽,彻底改造世界观,以实际行动向人民向社会赎罪。”
愕然望着这个能说会道的北京娃娃,吴元贵点点头又摇摇头,凄苦无奈地立起了身子。
将脖子深深缩在棉袄领子里,提着逐渐变成暗红色的炉通条,陈治国跟着那卫东匆匆向村西头走去。
虽说刚刚开始数九,天气已然十分寒冷。满天繁星闪烁着冰凌一样的凛凛光耀,让人愈发觉得寒气逼人。
“这么烫的炉通条,劫道去呀你?”看着一声不吭低头猛走的那卫东,陈治国糊涂了,忍不住嚷嚷道。
“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服从命令听指挥。”那卫东猛地捂住陈治国的嘴,低声训斥道,“跟着哥们走,亏不了你!”
终于来到一家人窑顶上,那卫东停住脚步,指指下边低声对陈治国说:“灯都黑啦,人睡得肯定跟死猪差不多了。”
“这不是彩凤家吗?”陈治国怯怯地问。
“你他妈的嘴真刁。”那卫东生讥讽道,“吃只鸡还挑哪家肥哪家瘦啊?”
“哥们儿昨天就看好了,她们家门闩整个就一摆设。”见陈治国不再吭声,那卫东又说,“看见没有?东边那个墙洞就是鸡窝。”
在迷蒙夜色中,陈治国隐隐看到东边墙腰上,好像有根斜戳着的棒子顶着块木头板儿,想着那就是鸡窝的门吧。
“跟哥们儿下去。”那卫东轻声命令道,“记住,走道别蹾后脚跟儿!”
离开林燕生的窑洞,吴元贵的背驼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