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鳞同意带她去沧州了。
就在今天,就在他捡起发簪后。他们驾车出了朔州城,再一路向南。他们越过山丘,来到海滩,此刻掀开窗帘便是那一片海。
拉车的是两匹黄骠马,都吃饱喂足了,刚钉好的新马蹄踏在青石板官道上,火花四溅。马车小而普通,仅能容纳四人面对面而坐,连腿都得交叉着放。
扑棱蛾子一样灰的厚布窗帘放下了,阳光穿透车顶的小窟窿照进来,照在燕青鳞随马车颠簸而上下起伏的脸上。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
阳光满天。
也许不想让气氛太过于尴尬,又或是出于纯粹的好奇,李棠溪问他,如果突然下大雨了该怎么办?
燕青鳞斜靠在铺了层兽皮软垫的座位上休息,身子往下滑,两腿伸直了,跨过狭窄的过道,一上一下地搭在李棠溪右边钉在车厢里的硬木长板凳上。
“什么下雨?”他说,连眼睛也没有睁开。
李棠溪指着车顶的窟窿。“这个窟窿,”她说,“会漏雨的。”
“我知道。”燕青鳞说。
然后是连续一、二、三刻的沉默。
沉默。
再沉默。
直到李棠溪眼中突然闪过一抹阳光。就像一个突然信号。她侧身掀开窗帘一角,窗外金黄的太阳下,海水也在闪耀着金光。
“这就是……海吗?”她睁大了眼睛,阳光仿佛也在她眼中闪耀。
“是。”燕青鳞说。
李棠溪看看海,又看看燕青鳞,然后说:“我是西域人。”眨眨眼睛,她说:“我以前没见过海……”
“我知道,”燕青鳞说,“你说过的。”
他连眼睛也没有睁开。
“我还说过,我的愿望就是去沧州银湾看一次海。”李棠溪说,“以前听阿爸说,那里的海比草原更辽阔,比天空更宽广。”
西域人把爹叫做“阿爸”,娘称为“阿妈”。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她掀起窗帘,海风湿润温暖。
“你一定在想,”燕青鳞说,“我为什么要救你。”
她回头,燕青鳞正看着她。
海风吹进车厢,好像还有点咸味。
是血的味道。
燕青鳞的手干燥而稳定。
青衣小卫倒在他脚下,他的剑下,喉咙里发出连续但不持续的“嗬嗬”声,拼命朝看不见燕青鳞的方向爬去。
在那个方向,十具同样的青衣尸体横七竖八躺在那辆已成两截的马车旁。
连马也死了。
燕青鳞没有追上去。
他说:“你来干什么?”
他看着青衣小卫手脚并用地爬开,身后留下一条长而狰狞的血痕。
回答从他身后的密林传出,声音沙哑。“这种脏活,”来者说,“也用的着燕公子亲自动手?”
青衣小卫好像爬累了,也许是失血过多没了力气,趴在地上再难进分毫。
燕青鳞看着他,也仅仅只是看着。
“因为今天天气不错。”他说。
林间下着小雨,是清晨。
“天气不错,”那人说着,走近了几步,“和你杀人有什么关系?”
“我杀人又和你有什么关系?”燕青鳞说。
他看见青衣小卫淌血的后背渐渐没了起伏,成为众多尸体中不起眼的一员。雨还在下,血腥味被冲淡了不少。
小声地笑着,那人说:“不要忘了,我们现在可是合作关系。”
他扔出几个白瓷瓶子在马车上,空着的宝箱边角炸开,燃起一片在雨中不减火势的绿色大火。“这种事情,让我来就行了。”他说。
燕青鳞用手拭过剑锋,缓缓地,目光温柔得好像在抚摸情人的手。他没有说话,他将剑入鞘,然后丢进那一片大火的中心。
那人叫道:“你居然将离剑……”
燕青鳞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有火光剑影在他眼中跃动。
风还在吹。
李棠溪拢紧了被风吹散的头发。“我……不知道。”她说。
而燕青鳞却又闭上了眼睛。“到时候,”他说,“我会让你知道的。”
夜。
洛师门累极了。
他一下马就倒在这盏灯下。他这个人和他这匹马都不是容易倒下的,他在南疆奔波了多日,好不容易才到达这里。
这地方是间客栈,不大也算不上小,门前悬着一个孤零零的红底灯笼,旗杆上那面青黄色的旗子里黄底黑字,就写着“客栈”二字。
店里的小二正倚在桌上打瞌睡,突然听见马蹄声由远而近,然后是“嘭”一声没了动静,吓得他以为又来了个半死不活的病号。
店小二赶忙推开门,却看见一个穿得比乞丐还破烂,头发乱得就好像自打出生以来就没洗过的人,在门前台阶上躺成一个“大”字,正对他说着:“牧草有没有,我马儿有些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