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冰雪正在融化。熊通挑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带着人马往山里开去。他发现,沿路都守卫着他的战士,从装备到精神,已经远远不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样了。但走上这条路,他的心情就沉甸甸的。他终究忘不了那些诸侯和天子使臣欺侮人的场面,哥哥气死,侄儿被杀,卞和断足,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古城,如齿轮一样一环套一环;而这些都是因为楚国不强造成的。他要告慰祖先、哥哥和侄子,他当这个楚君不是为了自己,的确是为了楚国的发展。他要向他们诉说,这个楚君当得好苦。三十多年来,他没敢贪图享受,没敢违背祖宗遗训。借此他还要向山里的臣民们证明,他们的楚王为他们取得了成绩。
山还是过去的山,景还是过去的景,三十多年似乎只有眨眼的功夫。可是,自己老了。
到了古城,城内的一切还是那样,无论街道还是王殿。他登上了几十年前登过的高台,站在高台上左顾右盼。那春日夜晚的熊熊大火,女荪领头跳的巫舞,还有卞氏家族演出的《犁田歌》,恍然只是昨天的故事。可是斗转星移,倏忽间就过去了近四十年时间。再看脚下,那一级级石阶,都留下了昨日的记忆。他与卞和曾在石级上谈心,他曾在台基下与女荪有过搂抱。可是,现在胡子都白了不少。
子赀到古城已经大半年了,从来都没有捎去一个口信,他本来就有些不高兴。现在看见经过一番打整,古城已经颇有看头,才知道儿子并非他看到的那么懦弱无能。可能是因为他在自己身边的缘故吧,离开了父亲的羽翼,他就成长起来了。一点幽思,一点忧伤,因为对儿子的好感冲淡了不少。
天气还很冷,邓曼拿出来一件狐裘为他披上,问他,这就是先祖开辟的根据地吗?熊通点点头,他发现,邓曼比他更受感动,眼睛都红红的。他恨了一声说:
“三十七年前,那也是春天,比现在要晚一些。就是在这座高台上,我的兄长在这里祭天,在这里哭泣,在这里受各国使臣的作践。也是在这里,我的兄长死了,侄子也被我杀了,卞和的脚也被砍了,还有那些玉工……”
邓曼深情地望着四周屏风样的大山,发表自己的意见:“那些使臣,实在不足放在心上。即使我一个女人家,也能够在这个环境中感受到一种精神,那些使臣却都是瞎子。楚人的先祖既然能够在无人烟的地方开辟出一块乐园,能够在大军压境中生存下来并不断壮大发展,就应该知道楚人的子孙也必将都是好男儿。再看卞和,再看女荪,还有嫂嫂,都是为了楚国,什么样的苦都能吃,什么样的罪都能受,他们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熊通有感而发:“还是你说得对呀,楚人之所以还有所作为,那就是被人压出来的。”不过他又叹口气,“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死后也见不着祖宗了。”邓曼问为什么,他说:“我弑了新君,这将永远是我一笔难得洗清的罪过了……”
邓曼却说:“我以为不必这么悲观。先君有言,楚人必须以楚国利益为重。你开疆拓土,重振楚人士气,为楚国夺得了这么多地方,获得了这么多诸侯的尊重,先君在天有灵,当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有人匆匆登上高台来了,打头的正是子赀。熊通见儿子的脸黑了瘦了,眼里却很有精神,仿佛那身子骨都伸直了许多,往上登的脚步很有力度。天气还很冷,子赀却穿得很少,这又使他高兴不少。一番见面礼过后,熊通问儿子在干什么,子赀指着四周的高山说,他爬到西山,看了卞和的老家,看了藏那块玉的洞穴。跟着他的人补充说,王子爬遍了每一座山,许多人家里都去过,还带去了救孤扶弱的粮食和衣服。
“好!”熊通满意地笑了。“去看过卞和吗?”
子赀第一次得到父亲的直接表扬,内心更加感激卞和的提醒。他说:“看过,他让我向父王转达,说准备第三次献宝。”
熊通长舒一口气,欣慰地笑了:“他是个明白人啊!第三次献玉,相信不会再碰上那种倒霉事了。即使要砍脚,再砍哪只呢?”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
“他还跟你说过什么吗?无论什么,我都想听听。”
子赀能够跟父亲正面对话,这让他很受鼓舞,因而也就知道如何跟父王对话了:“我初上太平山的时候,情绪不免消沉。因为自己的外表总感到矮人一等,总是对未来没有信心。另外,对父王也多少有些不满。可他说我的内心比外表更差。他说,尽管父王砍掉了他的双脚,他恨死了父王,可是也知道父王开疆拓土,为楚人赢来了一方天地,是楚人的福音。是他建议我各处走一走,看看先王奋斗的境况,看看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因此从去年秋到现在,我踏遍了荆山每一个角落,结交了许多智者,身体和心境都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熊通也知道了自我批评:“对呀,过去我只在想征战,也没有好好地跟你谈谈,也是我的疏漏之处。你能这样认识问题,我实在太高兴了。”
子赀小心地问:“父王,能不能请卞和下山,剖开那块玉?”
熊通想了想,严肃地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