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世平自己不这么想。
他觉得,应该选沈炼。
理由也很简单,他心性不定,不喜欢被束缚,喜欢掌握主动权。以前由着性子练,那是自己高兴,现在身上背了这种近乎强制的压力,让他浑身不自在。
公费外训,那等于是欠了国家的钱,如果他跳不出,他觉得自己就成了罪人。
但沈炼不同,他那种水磨的性子,放多少压力在他身上,他都能好好消化掉,变成亮晶晶的宝石还给你,要不他也不可能有那个耐力,对所有动作都一视同仁地死磕。
还有一点,霍世平对谁都没说过。
他知道,如果这次他去了,沈炼可能就再也站不上A级赛的台子了,他可能真的会被抛在原地,守着他的三周跳,直到退役。
霍世平坚信,沈炼跳不出四周,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教练,没有更好的机会,只要给他这个机会,他也能像其他所有动作一样,把四周磨到完美,再给全世界一点小小的震撼。
而霍世平自己却不一样,他靠自己就能摸索出那么难的跳跃,即使不去外训,他也能学会。再说,沈炼会了,不就等于他会了吗。
那时候他太年轻,既不知道别人的极限,也不知道自己的极限。
霍世平旗帜鲜明地拒绝外训,甚至不惜跟内部起了好几次冲突,险些被国家队除名,但最后,大家似乎也都默认,放一个这么难管的人出去,也许真的还不如让懂进退、知轻重的沈炼上。
这一切,直到出国训练,沈炼都不知道。
他对自己的判断是对的,除了最简单的4T,他始终无法完成足周的四周跳跃,即便有新规则对周数不足的宽容,他也无法保证自己能拿到四周跳的技术分,直到他结束外训回国,这种状况都没有改变。
他在暗无天日的失败里每天摸爬滚打,在异国他乡的街头迷茫地徘徊,对着家人的越洋电话欲言又止,对着霍世平兴奋的问候不知所措。
终于有一天,他问霍世平:“如果我永远都跳不出4S来,该怎么办?”
“怎么可能,”霍世平听起来满不在乎:“你就是喜欢给自己设限,那种东西你要是都跳不出,那就枉我非要把这个名额塞给你……”
霍世平一下顿住,但是已经晚了。
这句话像一个噩梦一样,顺着覆水难收的电波漂洋过海,把沈炼死死困在了里面。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挂了电话。
从此沈炼更拼命了,因为他练的不止是自己那份,他得连霍世平的那份,一起练出来。
但世事如此,越是十指紧握,就越是事与愿违。
沈炼到最后也没有达成外训预设的目的,反而因为把太多精力放在跳跃上,其他技术水平不可避免地下降,甚至出现了旋转失速这种绝不该跟他有关的问题。
接下来的赛季,沈炼几乎是全线溃败,而霍世平也始终挣扎在自己无法纠正的细节错误里,一直走不出来。
让国歌响彻国际赛场愿望,像一束未燃先寂的烟火,彻底破灭了。
沈炼拒绝了让他转去冰舞的提议,直接退役了。
直到他退役,霍世平都没有胆量跟他好好说一次话。
第二年,霍世平因跳跃动作不当,在大奖赛决赛短节目时受伤,无缘自由滑,坚持了半年,也因伤退役。
那时候,沈炼26岁,霍世平只有25岁。
“就那么难开口吗?”沈炼突然问。
他们沉默了很久,他甚至不知道霍世平是不是已经睡了。
这感觉倒是很像以前住宿舍的时候,双人间,床隔得不远,没头没尾说句话,对方就能听见。
过了将近半分钟,沈炼才听到隔壁座位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
“不知道,”那边说:“也想过要说,但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说什么都轻飘,都改变不了现实,都显得傲慢又卑鄙。
他已经捏碎了人家的过去,总不能再当一个几句话就想脱罪的垃圾。
“睡吧沈教练,”最后他说:“到了就该开会抽签了。”
关澈听完这个故事,简直如鲠在喉,只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下是真的毫无睡意了。
“这事儿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堵得慌,”高圣川偏过头看她:“我说吧,听了你就睡不着了。”
关澈的表情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声音轻如羽毛:“确实很遗憾……”
她忽然抬头,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睫毛轻轻扫过他的脸颊,带起一阵轻痒。
“高圣川?”
“嗯?”
“我们做个约定吧。”
“什么?”
“无论什么事,我们都要坦诚地跟彼此商量,好吗?”
这句话近乎于定向狙击,高圣川在黑暗中轻皱起眉,语气中有几不可查的躲闪:“这是怎么了,听个故事,怎么还……”
“答应我吧。”她侧过脸,枕靠在他的肩头,声音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鼻音。
“我们永远,永远不要有这样的遗憾。”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