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汉这乡村游医行医的情况像什么?像做古玩生意的骗子。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常常扑空属于家常便饭,但只要逮住一个死心塌地相信他的病人,那就能狠狠宰一笔。这一笔收入足够我们好一段日子的吃喝花销。
所以跟着他的日子其实很悠闲,我们骑着毛驴,在阡陌交错的乡间土路上不断地走,不同的村庄,不同的景象,不同的口音,不同的人,像风景一样每天从我们眼里流过,我跟着他真是大开眼界,见识了从前根本不可能见识的人间万象,外祖父活的时候常说人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和行路一样重要,其实要我看来,这行路的收获远远大过了读书,那些书本上的东西是死的,干巴巴的,离现实很远,可是眼前看到的人和事可是活生生鲜灵灵的。
然而,也有不幸的时候。
事情还是坏在了我身上。
也许这陷阱早就挖好了摆在那里等我们往里跳,可惜我们没有察觉出来。
那天我们路过一个叫阳陵的村子,村里静悄悄,大正午的,看样子大家都在午休,秦老汉拿出酒壶想喝一口润润嘴,一想又忍住了,说现在喝了酒嘴里有酒臭,万一有生意来了,叫人家闻到一个大夫出诊的时候嘴里有酒味,那成什么样子,所以还是忍忍吧,等返回家的路上再解馋不迟。
我们都很渴,这大正午的,我们走了一个上午的路,还没有吃喝呢。
一个老汉忽然从一个巷道里扑出来跑到我们眼前,他穿着普通的家常布衫,脚穿布鞋,他看到我们马上抱拳恳求我们快去救救他儿媳妇。不等秦老汉询问病情,他急急描述起来,说儿媳一大早起来就肚子不舒服,家里人已经吃撑了,就开烧了盆绿豆汤,喝下去疼得更厉害了,还哇哇地吐个不停。现在都要把肠子给吐出来了。
秦老汉一言不发,只是望着他左看右看。
最后他把驴头一掉,要走。
小伙子急了,跑到前头拦住路,连连作揖。
我也觉得奇怪,“生意自己找上*门了,您怎么不去呢?”
他轻轻在我耳边嘀咕:“我怎么今天这右眼皮一直跳呢,心里也不踏实,而且这老汉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今儿我们可能运气不好,还是早早回家吧。”
那老汉一看我们要走,慌得干脆跪在尘埃里,连连作揖,苦苦哀求,说他娶一个媳妇不容易,变卖了所有的家产,连几亩田地也典给了村里的富户,才为儿子娶进了这房媳妇,要是媳妇有个三长两短,他和老伴儿就没法活了。
我看他一张老脸上皱纹密布,实在可怜,就眨巴眨巴眼睛,自作聪明地劝秦老汉:“还是看看吧,那小媳妇可能是有喜了,又不怎么费您的时间,您就当行好了。”
秦老汉竟然被我说得动心了,也是那老汉哀求得可怜,我们就真的随他走了。
不过他顺手从驴背上摘下一根苦草叶子,压在了自己的眼皮上。
我左右看看这村子,这巷道,这里我们好像没来过,看着陌生。这就好,可以安心进村。秦老汉早就跟我讲过,他在一个村子里行医不超过三家,等满了三家就彻底离开,然后三五年里都不能再来,见了这些村子要躲着走,因为他怕给自己招来祸患。
我不明白,行医是做好事,救死扶伤,做了好事为什么还后怕呢?
秦老汉笑眯眯不回答,说你傻小子又不懂,给你说了也白说。
我们穿过几道巷子,最后在一户人家门口下驴。
是寻常人家,看上去门户很普通,泥巴屋子,柴门小院儿,我们顿时放了心。
屋子里一股难闻的气味,一个身子蜷缩着睡在被窝里,哼哼哼呻吟不断。
秦老汉一看顿时放心了,上前揭开被子询问病情,接着是把脉。
被窝里伸出来一个又粗又黑的手,我一看愣了,这家的小媳妇该是怎样膀大腰圆的身子呢,怎么长这么一根粗胳膊?
秦老汉没留意,他把白帕子覆盖在手臂上,然后伸出右手中指食指拇指,扣住那手腕的寸口脉,闭上眼睛把脉。
要是在平时给年轻媳妇们看病,又是这样呕吐的病情,我肯定早就在嘴里暗暗念叨了:“脉往来流利,应之圆滑,如滚珠……嗯,可见是气血旺盛,养胎之象……恭喜恭喜,你家媳妇不是病了,是有喜了——”
跟着秦老汉时间长了,这样的病例我早就见了无数次了,所以闭着眼睛也能猜得出。
但是今天我紧闭嘴巴,呆呆站着,因为我发现我的右眼皮也跳起来了,咚咚咚,它跳得很明显。
再看看帕子下那个粗壮的大胳膊,一种不祥的预感阴影一样爬上心头,今儿情况好像真的不太对头。
但是我不能把疑惑告诉秦老汉,他正在把脉。
他要是给人把起脉来,他就要把装模作样坚持到底,决不允许我随便打扰。
果然,他闭着眼睛,一副沉醉很深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嗯——脉往来流利,应之圆滑,如滚珠……嗯,可见是气血旺盛,养胎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