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继续道:“当时二人的死状陛下是亲眼看到的,可以说是触目惊心,就像臣在断案中也遇到过一些死状很惨的人。对死人来说,身既已死,一切便都消失了;但对看到死者的生人来说,却会产生一种想法:‘此人死得这样惨,会不会阴魂不散,前来寻仇?’这样,白日既有所思,夜间便有所梦,醒后回味便证实了先前的想法,认为是鬼魂托梦作祟。因此,臣在断案中也经常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所谓的审阴司、审鬼魂,其实都是无稽之谈,不过是一种心理战术而已。我想陛下之所以噩梦频频,也不过如此而已,再加上陛下女人心性,更易相信鬼怪之事,这才令陛下不能平静。”
狄仁杰娓娓道来,一番话说得武则天不禁点头诚服:“也许你说的有点道理。但是,翠蟾之事又怎么解释?这只翠蟾是我亲自赐给章怀太子李贤的。他死后我又亲自收回,锁在上阳宫中,可今晚,怎么会到了这里?”
狄仁杰点点头:“这确实是奇事一件,但也不能说明就是鬼魂作祟。难道就没有可能是人做的?”
武则天双眉一扬:“人?谁?”
狄仁杰道:“臣不敢妄加推论。只是凭着多年断案的经验,觉得此事定有佞人从中为怪,利用陛下畏神惧鬼的女人心性,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武则天长叹一声:“你不信鬼神,我不怪你。但你说有佞人作怪,也不过是凭空臆断而已。”狄仁杰笑了笑,没有说话。
武则天接着说:“刚刚你说到了女人心性,我还会有什么女人心性?从进宫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女人,一生都在政治的漩涡中挣扎。见到的听到的是死亡、背叛和杀戮。我没有退路,只能一步步向前走。最后我走到了尽头,即位登基,做了皇帝,再也没有人在我之上。可恰恰是从那一刻起,我真正失去了一切:家庭、孩子、亲情,一无所有!有的只是反叛、奉承和不停的操劳。”
狄仁杰望着武则天,这番话竟不像是从这位铁腕女人嘴里说出的,倒是肺腑之言!
武则天长叹一声:“其实,在我向着目标前进的路上,已经失去了很多。但那时,我至少还有目标,那是我奋不顾身想要达到的。当真正达到了,我觉得兴奋、激动,毕竟我是第一位女君主!我觉得自己了不起,我傲视一切,天下在我脚下,群臣在我脚下!可现在我却觉得非常茫然,我不明白在万人之上,做了皇帝让我得到了什么?”
狄仁杰道:“陛下得到的是天下。”
武则天苦笑一声:“你错了,我得到的只有仇恨和敌人!”
狄仁杰愕然。武则天继续道:“儿子变成了我的敌人;兄弟姐妹变成了敌人;从前的朋友变成了敌人;我不得不把他们从我的视线中一一清除出去,这样,我就一无所有了!”
狄仁杰道:“如果说陛下杀燕王李忠,是因为他乃萧妃之后,为陛下所不能容。可我到现在也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杀孝敬皇帝李弘和章怀太子李贤,他们可都是您的亲生儿子呀!”
武则天笑了笑:“杀李弘是因他私自为李忠收尸,我怀疑他心怀叵测。”
狄仁杰问:“就为这个?”
武则天点点头:“杀李贤的原因更简单,他误信人言,认为我不是他的生身之母,于是起了忧惧之心,写下了一首诗——”
大明宫中,武则天手里拿着一首诗:“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武则天发出一阵冷笑:“‘好一个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呀!我的好儿子!”
内卫道:“据说,章怀太子经常对身边的人说,陛下绝不会放过他,早晚会死在您的手里。”
武则天重重地一拍桌子:“这个逆子,要他何用!叫丘神勣来见我!”
丘神勣接旨后,立即到章怀太子府,进正堂传旨。
李贤惴惴不安地徘徊着,丘神勣走进来,大声道:“李贤接旨!”李贤双膝跪倒。丘神勣从怀里掏出了那首诗,狞笑着递了过去:“皇上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李贤接过一看,登时大惊失色。等他抬起头,丘神勣已经不知去向。突然一条绳索从后面套在他的脖子上,迅速收紧……
狄仁杰听了武则天的叙述,不禁暗暗倒抽一口冷气:“章怀太子是这样死的?”
武则天点头,一滴泪水流过了她的面颊。
狄仁杰长叹一声:“孝敬皇帝和章怀太子都是仁孝温和、礼义良善的谦谦君子,如此无辜被杀,实在令人痛心。”说着,他的眼中蕴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