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车呼哧呼哧地跑在回家的路上,大口喘着北方的冷风。
天气只是干冷,阴沉沉的干冷。既没有放晴的迹象,也没有下雪的前兆,更没有转暖的可能。天公的不理不睬,着实让人无奈。
我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借以逃脱身处车厢这鲜活人间的现实。
对面两个和我一般年纪的男生倚在一起,暧昧的话语让我不得不多想。一个小女孩咿咿呀呀地唱着儿歌,让我想起我的妹妹。几个大叔讨论时政,似乎政府需要他们这么高明才好。这都是不用抬头就知道的——我终究还是未能逃脱。
村子和临走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由暖色调换成了冷色调罢了。
“也没什么大事,”母亲像是交代故事情节一样地告诉我。
“……南岭山前修了路……自来水又恢复供应……”
“东西越来越贵……粮食越来越便宜……种地没用喽……”
“……你六婶一头栽倒了,摔成木头人,”母亲嗟叹道,“人呐人!”
“……待会儿你去看看吧……”
我拎着从学校捎回的特产,转过几条小巷,就到六叔家了。门口栽着两棵槐树,叶子都落尽了,剩余的几片也瑟瑟发抖。道路扫的干净,和六婶还能的时候一样。
六叔正耐心地准备熬小米粥,院子里氤氲着蜂窝煤独有的味道。我想,这是一种既孤独又温馨的味道。
二
那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正流行的年代,小六喜欢上那个嘴边有颗淡淡美人痣的姑娘。
“仿佛天上星,是最亮的一颗,你就像那一把火……”
姑娘并非没有察觉,只是她觉得他年少轻狂罢了。少年人的心性,当不得真。
“我想与你过一辈子。”小六终究是感动了她。
“你会一辈子对我好么?”姑娘依在小六的肩膀。
“当然,”小六搂紧了姑娘。
他什么都没有,除了真诚。她什么都不要,除了他和他的真诚。
六叔和六婶结婚的时候,我还小,听母亲说,我还在他们的婚床上尿过床。
等到我大一点的时候,我好奇地问母亲,“六婶嘴边的小黑点儿是什么?”
母亲笑道:“那叫美人痣,是美人的标志,你六婶可是个大美人啊。”
“长大了我也娶个带美人痣的姑娘做媳妇!”小小的我说得坚决。
六婶抿着嘴,将头扭到背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美啥呀!都是庄户人家。”
等我再长大,我细细审视过,六婶确实是个美人。
三
六婶倒下了,不知是什么原因。
“你不睬我,我就是孤独者了。”六叔对六婶说。
“雁别叫了,从今天开始,我和你一样了。”
六叔说了这两句话,然后就去干活了。
我想起母亲的话,“可苦了你六叔!既要做爹,还要做妈!……家里、农活样样都是他!”
小米粥,六叔斟酌,最饱满的粒儿。
淘米水,六叔汲取,从最甘甜的井。
细砂锅,六叔煮熬,用最温柔的火苗。
盛在碗,六叔保持,和爱一样的热度。
“还不如门口的槐树,相视相依,朝暮不离。”刚强如六叔的汉子哭了,双手捂着脸,积压了半年的情绪在一瞬如山洪瀑布。
“你失了三魄,我也丢了七魄,叫我如何得安?”
六叔将苹果切成两半,甜蜜的那半切成肉丁大小喂给六婶。自己吃着,苦涩的那一半。
“我情愿将剩余的年寿对折,一半予你,一半留我。”
一粒晶莹的泪水从六婶的眼角滚落枕间,美人痣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未说。
回到家,吃饭时母亲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我想起我遇到的那个嘴角带美人痣的姑娘,也想起火车上遭遇的那两个哥们。我笑笑,“随缘吧。”
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田野的沟沟岔岔和道路全部深藏不见,小村与世隔绝好几天。
“每一个沐浴在爱河里的人都是诗人?”我躺在床上,揣摩着六叔的话。比起六叔,我差得远了。
天气渐渐暖了,燕子来了,那个叫爱的菌种也开始发酵了。
浓香饱满的小米粥依然每天都熬着,熬着熬着,桃花就开了。
四
三月里,脸色苍白的她在麦田笑了,嘴角的那颗美人痣尤为好看。
“因为你,我懂得了爱。”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