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风餐露宿地从大都赶到奉元城的时候,冬雪已渐渐消融。
多年不曾回来的奉元城,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朝堂内外那些纷争的影响,依旧还是那样云气升腾,宝光闪耀。
此时,天色刚入酉时,太阳挂在远处的皇城殿宇尖顶上,黄昏的颜色,看起来慵懒极了。来往的人群处处传来笑声,偶尔还能听到招呼回家的声音。
阿芍在外头指挥着使君赶车,不多会儿,便熟门熟路地摸到了虞家门前。
桑榆弯腰从马车内走出来,落地的时候,看着虞家门前的白绫和写着奠字的白纸灯笼,微微有些出神。
竟然……还是来晚了吗?
她往里走,门房应当是新来的,见来人脸生,便上前将人拦下询问身份。巧的是虞大郎正往门口送客,看见阿芍,再看她身旁头戴幂篱的女子,当下拍了拍头,喊道:“二娘回来了?”
“大哥。”桑榆福身。
虞大郎看着她,叹道:“等下进去你别急,死者为大,他们说什么你听听就是了,别记在心里。”
说完,转了个身,让人领着她带来的几人去到从前住过的院子,这才带着桑榆往灵堂走。
桑榆不明白虞大郎先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可等绕过照壁,走到灵堂前,看着满目苍白,和跪在棺椁前的背影,竟然懂了。
秦氏吩咐了所有人都要大声的哭,哭得越大声越好,下人不哭就罚月俸,小辈不哭就罚晚膳,妻妾不哭就罚家法。
桑梓跪在灵堂下,素白的身型看起来格外的脆弱。周围人影浮动,来来去去的宾客看着虞二郎那些哭喊的妾,再看看一滴眼泪都没流下来的正室,摇摇头,窃语着离开。
桑榆听得仔细,那些人分明在说阿姊心好狠,竟然连一地眼泪都没有。
她走上前,然后就听到秦氏尖利的声音在大喊:“哭啊!你怎么不哭?”
桑榆循声看过去,只见阿姊身边的侍娘阿琉挺着个肚子跪在地上,秦氏站在身前,鬓发如银,一双老目枯浊无泪,眼底布满了血丝,手里拿着木杖,一下一下,狠狠地打在阿琉的身上。
她一边打,嘴里一边咒骂:“你们这些娼/妇……要不是你们……要不是你们二郎怎么会死……哭!去哭!去给我大声地哭给二郎听!”
桑榆正出神,却听到灵堂里突然大乱,忙跟着虞大郎几步跑了过去。
原来是虞阗生前刚纳的一个小妾,年岁尚小,看起来不过才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子骨也瘦弱的很,似乎是跪久了撑不住,嘤咛一声倒在了旁人的身上。
周围的人顿时围上去扶她,有人突然大叫:“出血了!”
再一看,那小妾裙摆之下,果真是洇出了血红。有人去喊大夫,有人将她扶起往琅轩院送,也有人急匆匆去找秦氏。
桑榆回头,却看见在混乱成一团的灵堂中,桑梓一人,就那样跪着。
灵台上的长明灯和两盏白烛,应了白幔白幡,平添一丝凄苦和寒意。
“阿芍,阿芍!”
在外间上夜的棠梨听到声音,赶紧掌了灯进来,打起一边的床帘,见娘子已经坐了起来,赶忙问道:“娘子怎么了?”
半大的孩子因为起的急了,只匆匆套了件外衫就走了过来,头发披散着,一脸睡意朦胧。
桑榆看着她,这才想起今夜是棠梨上夜,遂对她摇了摇头:“几更天了?”
话音正落,远远的有打更的声音传来,一慢三快,“咚——咚!咚!咚”。
“已经四更了……”桑榆喃喃道,说罢,掀了被褥便要下地。
“娘子,”棠梨赶紧踮起脚给她披袄,“阿芍姐姐交待说让娘子多睡儿,这才四更天,要不再歇会儿吧?”
“不了。”桑榆摆摆手,走到桌边,倒了杯茶,一边喝一边道,“我去前面一趟,你就别跟着了。”
棠梨听话地点了点头,她到底人小,同桑榆站在一处,不过才到腰上。桑榆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穿上带来的袄裙中颜色最素净的一件,简单地挽了个发,这才推门出去了。
一路穿过各院门前的小径,诵经声渐渐清晰起来,空气中的香火味也越来越重。
桑榆看了看天边挂着的月亮,哈了口气,呼出白烟。
傍晚的时候,那个小妾到底没保住肚子里的孩子。这个孩子来得十分意外。就如同他生母匆匆被人抬进侧门开脸做妾那样,他也匆匆来到世间,毫无预兆,又匆匆离开。
所有人只当这孩子是个没福的,这才留都留不住。要是放在从前,难得有人怀上二郎的孩子,只怕明里暗里会有不少人不服气。可到现在,人都没了,这孩子还是不要的好,起码主母若能开恩放她们离开,趁着年轻,还能再嫁。
请来的大夫给那个妾号了脉,说只是没了孩子,体虚了些,其他的并不大碍。而后,谁也没多说什么,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便又各自回到位置上,该哭的哭,该忙碌的忙碌,只留了那小妾一人浑浑噩噩,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