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晚上忽然下起雪来,许合印披着一身雪花兴冲冲地骑车回来了。他果真没先回家,而是去大队部欲赴前约。可是到了那里却不见人,门都锁着。他掏出钥匙打开,点上灯,首先去看往日让朱安兰上台的地方。没想到那里却贴着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一首顺口溜:
小小律条村,
出了个许合印。
拉起红卫兵,
夺权当主任。
买了自行车,
还要操他婶。
一天一上台,
电话里说松紧。
问问许合印:
你是人是龟孙?
许合印只读了一遍,额上便冷汗涔涔。他紧张地思考了片刻,首先想到的是以攻为守。他急急跑到院中,手足并用一擦一滑地爬上已积了一层白雪的喊话台,抄起那个铁皮喇叭筒便大喊起来:“全村贫下中农注意啦!全村社员同志注意啦!我许合印今天从县上开会回来啦!毛主席教导我们:‘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对待人民事业的逻辑,他们决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在咱们大队也是这样,我才出门五天,就有阶级敌人兴风作浪!有人贴大字报,捏造事实,无中生有,恶毒攻击革命造反派,是可忍孰不可忍!……”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跺脚,不料脚下一滑,身体便重重地掉了下去。村里一些人听到许合印说到这里再无下文,觉得奇怪,到这里来看,才发现他已在喊号台下的地面上死了。
当天夜间这件事便传遍全村,连朱安兰也知道了。她当然要哭,一直哭到深夜。而那地主羔子丈夫就坐在旁边,自始至终一声不吭。等到朱安兰终于不哭了,他说:“睡吧。”就像往日那样到床的另一头慢慢躺下。不料这时朱安兰却说:“你过来吧。”四槌惊喜万分,立即扑到了她的身上。等事情结束,他问:“你这回怎么答应了呢?”朱安兰道:“反正我已经先叫贫农那个了。”听见这话,四槌从她身上滚下来,痛彻心肺地大哭起来。
许景行为许合印猝死这件事情一直忙到下半夜。别人跑来告诉了他大队部里发生的惨剧之后,他立即到那里让人保护好现场,而后打电话报告了公社。公安特派员很快冒雪前来,做出了许合印系跌落致死的结论。当特派员从一些人口中了解到许合印的脏事,并亲眼看了那张大字报,便笑着吐一口唾沫:“该!”许景行送走他,又忙着领人把许合印抬回家去。看见死者的娘和老婆孩子哭作一团,许景行不禁摇头长叹。
死者的亲属只有油饼老汉没掉一滴眼泪。他一直坐在旁边骂他这位已经全身僵硬的儿子,唠唠叨叨地说实践证明他说的对,这个杂种操的胡作非为到底没有好下场。许景行制止了他好几次,他才稍稍收敛。当许合印的哥哥与本支一些兄弟商量,想赶快做口棺材,等明天把弟弟抬到祖林里埋了,油饼老汉又是激烈反对。他指手划脚地道,像合印这样的孬种,根本没有资格进祖林,他如果进了只能让祖宗们生气。兄弟们问:那你说埋到哪里?老汉说,埋到村西社林。兄弟们听了这话都很吃惊,说咱村社林多年没埋过大人,把合印埋进去咱们以后怎么出门见人,拿狗皮蒙了脸?老汉说:他不是咱家的人!咱不认他!许景行也觉得老汉过分认真。虽说老社会里有不让劣迹多者进祖林的做法,但如今是六十年代了,大可不必再用陈规,便也开口劝阻。劝了好大一会儿,老汉才点点头道:也就是你劝,要是别人,谁的话我也不听!不过,合印要进祖林,脸上得带了我的巴掌印儿才行!说罢,他果真抡起他仅存的一只手,去死者脸上“啪啪”扇了三下。看着老汉的作为,在场的人大都哭了,连许景行也忍不住湿了眼窝。
等许合印的家人开始为他穿衣成殓,许景行离开了这里。这时雪还在下着,但因为是在有月亮的日子,天地之间不算太黑,村中的树与房都在眼前朦朦胧胧。许景行心情沉重脚步沉重地回到家里,一进院门,恍惚看见西墙边站了一个人。那人弓着腰,顶了一头白发──哦哟,这不是死去了三十年的嗣父么?!
许景行心下一惊,急忙走上前去。这时他才看清楚了:那不是嗣父,是一簇顶了积雪的竹子。然而,嗣父那久逝了的身影分明又晃动在许景行的眼前。他低低地喊一声:“爹……”眼泪就从他早已不再年轻的脸上悄悄滚落下来……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