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景行擦擦眼泪,去找许正春说了这事,许正春急得在腿上拍了一掌,结果将他那条浮肿的腿像拍发面馍馍一样拍下去一个手印子。他告诉许景行:不光你家的女人,村里多半青壮年妇女都已闭了经。许正春说到这里叹一口长气:“唉,我要是能像当年正芝哥那样,卖上一些地就好啦!……”
再过一段,严重的不再是妇女闭经的问题,而是开始死人了。也怪,这年头死的人都是尸口大张,亲属想让其合也合不上。有的老人就说,饿死鬼就是这么个死相。许正春便拄着拐棍,挨户问谁家还有存的麦子。问了十几户,终于在许正轩家找到了五斤,许正轩说是留着喂孙子的。许正春拿走其中的三斤,找人磨成面,他亲自保管着,一旦有人死了,就去给死尸口里揞上一把,说是让他们临走带一口吃食。
吃这种面的第十六位是许景行的生母许明氏。自从两年前丈夫为占棺材自尽后,她整天啼哭,落得骨瘦如柴,到这饥荒坎儿上就过不去了。看到娘含上了那口白面,许景行与哥哥都是几次哭昏过去。更让人心碎的是,等把娘裹了秫秫笆子去埋,找了四个年轻汉子抬,结果这四条汉子歇了七八次才将这位老太太抬到祖林……
老太太死后过了七八天,刘家坊村大梗的婆家突然派人来报丧,说大梗的对象因为饿得受不了,到山上找东西吃,他想摘蝼蜂窝吃蜂虫,结果让蜂子给蜇死了。玉莲搂着她娘又是一场大哭。哭罢,在爹娘的指使下穿着重孝去了婆家,送她只见了两面还从没有过肌肤之亲的未婚夫入土。三天后她晃荡着大个子回来,往床上一躺,只是用手捻弄着一样东西流泪。玉莲过去看看,原来那是前年大梗绣的烟荷包。那烟荷包已经让那个刘大有用旧,此刻还散发着浓浓的烟叶味儿。她流着泪劝闺女别哭了,大梗泪眼向娘哀哀地道:“这回你真得养俺一辈子了……”玉莲猛一下抱紧闺女:“大梗,快别胡说了……”
终于熬到秋天,地瓜长起来了,人们这才有了救命之物。短短一个月,这种脂肪含量很低的食品竟让庄稼人普遍长了一层膘,闭经的妇女也又重新见红。
然而,到第二年春天粮食吃尽,人们的膘又落了下去,许多妇女天癸又竭。
一九六二年的春节过后,柳镇公社召开大会,传达中央“七千人大会”精神,说这几年工作中出现了问题,有些事情做得不对,下步要好好抓生产了。三月里,又开会说再不以公社为核算单位了,改为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律条村成立了大队管理委员会,许正春只当党支部书记,让许景行当大队长。两个头头连同其他几位村干部经过几天几夜的商量,决定将全村划分为四个生产队,人口、土地、牲畜都是一样多,同时任命了队长。然后召开大会向社员们讲:从今往后就看各个队的了,你挣多就吃多,挣少就吃少,死活怨不得别人!
那一年庄稼人又像庄稼人了。连年的饥饿让他们没法不好好伺弄土地。一个队一百多口人、几十个男女劳力成了一家人,队长说啥大伙听啥,种得及时收得利索。许正春与许景行等几个村干部除了到上边开会,有空就到自己所在的队里干活,大队的事务都是放到晚上义务处理不计报酬。那年沭河没发大水,雹子树也没发芽,庄稼长得可人心意。秋后交上公粮,家家都分到了充足的粮食。粗略地估一下,都舒一口气道:“来年不用挨饿啦!”
这年冬天,玉莲一直停止的月信再次出现。玉莲悲喜交并地跟丈夫说:“你说俺都四十七了,它又来干啥呀?……”许景行也觉得稀罕,在妻子干净后,心情愉快地与她做了两回那件事情。
没料到,妻子的月信竟是她一生中最后的一次。一月后没来,两月后还是没来,第三月上她觉得肚内有东西动弹,遂明白是又有了。她对丈夫说:“快五十了还养孩子,丢死啦丢死啦!”许景行没想到会有这一结果,只好说:“他来了咱还能不要么?”
到第二年的八月里,一个小丫头呱呱坠地。许景行把这个闺女叫作小梗。
玉莲这次坐月子依然由大梗伺候。看着那个大个子在床前晃来晃去,想想这几年来还是无人给闺女说媒,玉莲心中难受,每每暗地里流泪。她想今年无论如何也得让闺女找个婆家,等一满月她就四处找媒人。然而媒人给她的答复是,大梗已经二十五六,再说个子又那么大,想找小青年是没门儿了,只能找光棍汉或是给死老婆的人当填房。大梗听了这话,向娘发狠说:“不找了,这一辈子就这样吧!”而后再有提亲者一概不见。许景行两口子劝她她不听,劝得多了大梗就说:“想叫俺走?俺没吃您挣的,俺不是天天挣工分?”见闺女这样,许景行夫妻俩无可奈何,只好眼巴巴地瞅着闺女的大个子继续在家里晃荡。
让夫妻俩感到欣慰的是大儿子抗美。这孩子自幼聪明,上学之后一直是拔尖的学生。在本村上完小学,又顺顺利利考上了柳镇中学。上中学是住在学校的,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每当儿子回家,玉莲都不舍得让他干活,叫他在家里老老实实学习。玉莲说:“抗美你好好念书,念好了去上大学!”抗美答应着,回到家便钻到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