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阳货》篇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这出于孔圣人之口,如果在昔日,不论是用一心体会还是用八股阐明,都要重复朱注,说:“业所谓性,兼气质而言者也。气质之性,固有美恶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则皆不甚相远也。但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于是始相远耳。”感谢余生也晚,得吹改革开放之风,于是而有胆量怀疑这位朱文公,请问:“气质之性之上或之下(根),还有天理之性,如何证明?”这反还可以造得更大些,进一步怀疑孔圣人,单说“性相近也”,至少也可以指摘说得含混。近,可以理解为差不多,或应该理解为差不多,那就失之多见同而忽略了异。事实恐怕是源同,如既有了生就想活下去,而流则有多种影响重大的异。只举一种,甚至可以上升为学理,同是眼看这个花花世界,却有快乐主义和悲观主义的分歧。由形而上降到形而下更是这样,话以少绕弯子为是,且说我的一个半新半旧的相识,高跟群里的,中年,境遇比上什么长、什么星不足,比下什么员、什么生有余,依常情,上班下班、柴米油盐之余,也大可以开门扬黛眉、闭门哼小调了;可是她不然,总是看见春花唏嘘,踏着秋叶落泪,非春非秋之时,仍是愁云遮面,苦雨浸心。不久前见面,她自然不改旧家风,我则忽而如孟老夫子所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或学官场,吹而言之,“众生无边誓愿度”,并开门见山,一张口就拿出处方,说:“你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应该旷达。”她委婉地反问:“有不少事烦心,您说我怎么能旷达?”我说:“这就要如某些高高在上的人物所要求,改造思想。像你这样,确是可以境由心造。”想不到她也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希望我具体谈谈如何改造。这用象棋的术语说是将军,我已经自愿上钩,没有退路。可是一时又说不很清楚,只好借用某些穷国的缓期偿还之法,说容我想想,或干脆写出来,以期至少像是头头是道,或进一步,真能致用。她表示静候,暂时轻松了。我则不能轻松,要列药味,凑处方。还要坦白承认,这处方是佛门天台宗的“止观”一类,时风帽子曰唯心。但是语云,不管白猫黑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止而观之的办法,也许能够捉住老鼠,就是一些小字号的也好。这就到了图穷而匕首现的时候,只得搜索枯肠,说观什么。要观的不只一种,以由悬空到落地为序。
其一是想想最大的。找证据很难,只好接受直觉,是有个宇宙,我们是,或曾是它的一部分。部分与全体休戚相关,那就应该想想全体。它花样多,几乎都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它大,大到没有边际。但可以分析,已经分析到非眼(包括仪器眼)所能见,推想还是可以分析。这是大小两端都是“无限”。这么个怪家伙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其中各个部分有联系,或说有规律制约着,何以能这样?如果因果规律有遍在性,这么个怪家伙是来于“无明”,还是来于“有意”的创造?不管由于什么,何以会出现无明或有意?又不管怎么样,它像是也有生住异灭,如果竟至这样,它也会成为“无”吗?又如果竟是这样,而一切皆出于有意,则这个玩笑,真是开得太大了!这“大”又容易使我们想到空间的大,以及外界与己身的比较。就我们现在所能知,高远的星体在百亿光年以外,我们呢,中等身材不过一米七上下,太渺小了。大如宇宙,也未必有意义,能永在,何况我们这一米七上下,存没无足重轻,一点小小得失,又想它做什么!不想,烦恼也就化为空无了吧?
其二是想想虽然未必最大,却是最奇特的,生命。生命的特点,低级的是有保存自身、扩充自身的趋向,高级的是能觉知,并觉知有“自我”。这特点,用宇宙的眼看,关系也许不大,用生命自身的眼看,关系就成为非常重大。因为,缩小到佛家的“诸有情”(范围大小也有问题,如送别折柳,柳是否也有情?可不求甚解),我们就不能不想到“生而有欲”,有欲就求,求而不得就会感到“苦”。对于这样的现实,佛家是睁一眼闭一眼,睁眼是只见苦,闭眼是不见乐。其后是下大网捞大鱼,大网是灭情欲,大鱼是脱离苦海。我们常人没有这样的雄心,但是佛家睁一眼时的所见确是有参考价值。这是说,世间确是有不少苦。其中有身受的,严重的如刑戮饥寒,其为难忍任人皆知,就是看似轻微的,如佛家所说爱而别离、求而不得,也总当是烦心的吧?苦还有来于见闻的,可以分大小,如纳粹集中营大规模杀人,火山、地震等天灾,是大;人杀羊,吃烤羊肉串,蛇吞蛙以求果腹,是小。这世间的多种苦,都来于出现了生命,难道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吗?如果如《旧约·创世记》所描述,生命也是上帝所造,则这种创造,可以说是天地间的一种可怕的恶作剧。也无妨退让一些,说苦乐可以抵消,但悬总可以提个疑问,这因有生命而出现的诸多花样,又过一段时间必致化为空无(如恐龙灭绝是小化,地球、太阳系、银河系等消亡是大化),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生命总的如是,则沧海一粟的自我,又何必过于认真,因而愁苦呢。
其三是再缩小,想想黏着于人的一生的一种怪玩意儿,机遇。机遇,俗话所谓正巧赶上了,永远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