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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名(1 / 2)

一位共事三十多年,又同有砚癖的朋友,近年来健康情况日下,病种逐渐增多,住医院的时间逐渐加长,不久前,终于如某先辈所说,家与医院之间,往往返返,总会有一天,往而不返,他就真往而没有返,与世长辞了。人生不过这么一回事,少壮时候,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甚至澄清宇内,放马华山之阳,到头来也终于不能闯过这一关,要撒手而去。就撒手的人说,似乎佛家的说法也大有道理,那是“万法皆空”。不过空,终归是说容易;至于做,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且说这位朋友,辞世之后,迟迟不火化。我感到奇怪,问参加治丧的人,知道家属希望的举行仪式,并不是一帆风顺。我心里说,这又何必,人死如灯灭,下者填沟壑,上者入乾陵,也只是给活人看看,反正死者是不能知道了。比较起来,数月前,南京一位老友的办法好,不拖泥带水,那是他家属在寄来的讣告中说明的,遵照遗愿,不举行任何仪式,不接受任何礼品。这态度是达,或说能看破。当然,彻底破,是连禅宗六祖也做不到,因为还要为真身建塔。南京这位朋友不建塔,却在前几年,自己掏腰包(出版社不印,因为会赔钱),刻印了诗稿,分赠诸故旧。目的很明显,是自知不久于人世,人走,把诗留下。

走了,留下点什么,有必要吗?可以有相反的两种看法。一种是“彻底”的哲人的,是无所谓,因为或早或晚,总要湮灭,费力争一点时间,不必;还有,所得至多是身后名,为自己不能知道的什么辗转反侧,不值得。但哲人,尤其彻底的,太少;而且,即使有,也总当是察见渊鱼者不祥。生活的上计也许应该是郑板桥的,难得糊涂。糊涂也难得,于是我们就不能不中庸。那就看法说是另一种,常人的。“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是代表常人的圣人的意见。但要名(包括生时和身后),麻烦就来了。一般是通过各种渠道,用相当大或非常大的力量,以求取得。而能得不能得,那就不一定,因为不能完全依靠主观能动性。总而言之,人生,有了生,能够一辈子饱暖,平安地走入泉下,大不易;能够获得超过姓名之名的名,尤其不易。更值得慨叹的是,这名还会带来一些难于弄明白的问题:靠得住吗?有什么意义吗?因而,值得兢兢业业,甚至为之献身吗?这类问题,其实不想也就罢了。而人,有不少是惯于自寻苦恼的,如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还是若干年前,无事可做,有时闷坐斗室,就不由得想到人生的玄远方面的一些问题。胡思乱想,自然难于纳入流行的规范。但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也就随手记下来,以便“藏之名山”。日前检视,谈了十几个方面,却漏掉“名”的方面。于是一鼓作气,补了一篇,标题为《不朽》。所谈正是“身后名”的问题。这是板着面孔谈的,推想喜欢听听闲话的诸君未必有耐心听,但是语云,人各有所好,又社会的最高理想是各取所需,那就只给也喜欢自寻苦恼的少数诸君看看也好,所以不避偷懒,把那篇不加不点地抄在下边。

不??朽

不朽是乐生在愿望方面的一种表现。不是最高的表现,是让步的表现。最高的表现是长生,如秦皇、汉武所求的那样,炼丹道士如葛洪之流所幻想的那样。长生做不到,不得已,才谦退,求不朽。这有多种说法。如俗话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太史公司马迁是:“立名者,行之极也。……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左传》说得全面而细致,是:“大(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不废,表现有多种。最通常的是见于文字,如苏东坡,不只有各类著作传世,而且《宋史》有传。其他形式,如某制度是某人所创,某建筑物是某人所建,某宅院是某人所住,某器物是某人所遗,某坟墓是某人的长眠之地,等等,都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实质是一个,即死人存于活人的记忆里。

这可怜的情况是近代科学知识大举入侵的结果,以前并不是这样。晋阮瞻作《无鬼论》,据说鬼就真正来了,可证流传这故事的人还是相信有鬼的。鬼由灵魂不灭来。灵魂不灭,形亡神存,比只是存于其他人的记忆里会好得多吧?因为这虽然不是长生,却是长存,并没有人死如灯灭。可惜的是,这种美妙的幻想有无法弥补的缺漏。神与形合,成为某人,死则离,离后的神是什么样子?与形同(世俗的迷信这样看),说不通,因为神是独立于形外的;与形不同,难于想象。其次,灵魂也离不开处境。一种可能,暂借世间的形,在世间以外的什么处所长存,如杨玉环,在海上仙山,如《聊斋志异》的连琐,在坟墓(代表阴间)里,这样的长存,当事人会安之若素吗?至少是活人以为,不会安之若素,所以还要再找个形,复返人间(托生)。可是,这样一来,前生是王二,此生是张三,来生是李四,三人形貌不同,互不相知,还能算做长生吗?何况还有佛家的六道轮回说,此生是张三,来生也许不是李四,而是一头驴,这离长生的设想就更远了。幸而我们现在已经不信这些,可以不谈长生、长存,只谈不朽,即所谓人过留名。

先由反面说起,也有对留名不感兴趣的。通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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