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小川并不打算杀柳本初,在他眼里柳本初已是大半个死人了。再说,得有人亲眼瞧着他逃出去,才好满足他的表演欲。
是呐,不知从何时开始表演欲变得这般充沛,大概是把自己的内心藏起来的日子太久了。他自幼演了不少戏,与各色人虚与委蛇地打交道,尤其是几个月前历经坎坷回到了东胜国,更是半丁点气焰都不能洒了,时刻留心要收好缚紧,摆出一副完全与人无害的滑稽模样。只不过,人心瞧起来哪里都相同,无论是北川那个人间炼狱般的凶镇,还是东胜这个号称太平界贤治圣城的高廪,到了这里之后,一样有许多目中无人的家伙折辱与他,但他忍惯了,一般地生受着。至少表面上得忍住,因为他不想闹出动静来,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不声不响地渗透到杨昊天的身旁,可不能为了几个蠢货暴露自己。
当然,也有一些特意猖狂的家伙确实太不像话了,比如前些时在松凉郡内饭庄上遇着的那一伍行脚大盗。那饭庄位踞松凉郡易安县县郊,是左近不多的几处买卖之一,因此唤作松安饭庄。当时的他为了积累些经验,特地在这松安饭庄内当伙计,比之藏刀楼的营生虽苦累得多,得揽客兼做跑堂,可是再苦再累,一念及北川时生不如死的日子,就生生变成了快活。至少松安饭庄的易掌柜是个实在人,不亏待人,而且还有个温和知进退的乖巧女儿,所以他在饭庄一待就是大半年——直到那五个家伙的出现。
掌柜的姑娘叫易梦欣,年方十五,中人之姿,但因着“分寸”二字,小小年纪便散发出成熟风韵来。这分寸非但指与传统礼教若合符节的行止,还另有一些迷人的反常。或许是因为娘死得早,饭庄又是小买卖,掌柜做生意难免不拘小节,姑娘一早就掺合进来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在人来人往的客人堆里周旋日久,她身上一些有别于寻常人家闺女的江湖气就被唤醒了。
就像每天夜里上了门板之后,她常要滑小川陪着她静静地喝两杯,又有了酒的浅薄,又有了不语的深。
这一夜她照例要滑小川陪着喝两杯,也照例是不声响,但瞧着她断裂的鼻梁、红肿的面颊和瞳孔里的坚忍,滑小川竟有些迟疑。他第一次感应到,一个寻常饭庄掌柜的女儿,也可以具备和自己这样身世奇绝之人相同的承受力。
谁能想到,就在这一天的早些时候,她刚被五个酒醉的男人逼着在所有客人面前脱得赤条条,连亵衣都不剩一片,而这时正是寒冬季节。
那五人是常在东胜国东北边陲做没本钱买卖的散匪,原是个十七八人的大团伙,有一搭没一搭地打了几次劫,与办案的差人大大小小干了几仗,死得剩下五人,便决定收收气焰。他们听得高廪城民丰物饶,紧傍着南海和蓝水护,倒是个做私盐买卖的好货源,于是打算到西南部来换换手气,哪知道人还没进城,就在松凉郡的一个饭庄里撒起野来。喝醉了酒摔碗骂街,对易梦欣动手动脚,因为掌柜出门采办货物未归,店里头只有滑小川一个伙计,没什么能说的上话的人出来打圆场。
六成堂的功夫滑小川本来不想暴露,但也实在瞧不下去,当时从柜台后面捉了把剪刀就要动手,可易梦欣却向他摇了摇头,笑了。这一笑他一直记得,笑分着好几百种,这一种应当是十分少见的复合型笑意,里头有感激,有无奈,有安抚,有软弱,更有洞察世情的淡。
她尽量好声好气地任他们狎弄喝骂,直到一丝不挂地在他们边上站着陪酒,一边笑一边冻得发抖。期间也有一位饭庄的常客企图解围,差点送了命,为了不闹出官司来,她赤身裸体地挡在那客人身前,说:“五位爷,这家伙真是个狗奴才,你们消消气,我这就赶他走。”五匪中的一人顺手给了她一拳,当时就把她小巧的鼻子打断了,骂道:“小娘皮贱骨头,什么人都当相好的来护。”
那客人终于是羞愤地走了,临去之前还恶狠狠地瞪了易梦欣一眼,似乎凶蛮的匪人不可恨,阻止他英雄救美,还把他骂作狗奴才的这个少女才可恨。
易梦欣并不在意,又是那复合型的一笑,自己擦了擦鼻血,勇敢地站回五人身旁去陪酒,被一些胆大的宾客指指点点,直到深夜才散去。有些恶人就喜欢女人有点儿挣扎抗拒,这五人或许也是,所以因着她的乖巧和逢迎,他们反倒没了兴致,并没有再行侵辱。
但在这种世道里,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裸了这么久身子,与失贞与人根本没什么区别。滑小川终于放下酒杯,耐不住问她:“你怎么想的?白天陪他们喝得还不够吗?”
易梦欣说:“和他们喝,我是陪酒,和你喝,你是陪酒的,不一样嘛。”又喝了一杯,眼眶都红了,却仍是一笑:“再说了,要是没忍住,今天不是失身就是送命,还可能迟累旁人,我可不想爹明天回来,发现不但女儿被人奸杀了,还得陪着遭殃的客人打人命官司。”
轻轻松松的,似乎在谈别人的事。
也是从这一夜开始,滑小川学会了她的笑,那种复合型的笑,但凡遇到麻烦事,就强迫自己笑一笑,一会儿就过去了。
那天,是滑小川在松安饭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