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一日,夜,京沪铁路。
一列军列正撕裂浓重的夜幕,由西向东疾驰。钢铁的车轮撞击着冰冷的铁轨,发出沉重而单调的轰鸣,像一柄巨大的铁锤,不知疲倦地捶打着大地。车窗外,混沌的夜色飞速倒退,偶尔闪过几点昏黄的灯火,转瞬即逝,如同被这钢铁巨兽无情吞噬的萤火。
车厢内,灯光被刻意调得很暗,只勉强勾勒出几个端坐的身影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汗水和皮革混合的气息,还隐隐夹杂着一丝铁锈和机油的味道。程廷云,靠坐在硬木长椅上。他军装笔挺,领章上两颗将星在昏暗中依然泛着冷硬的微光,面容却掩不住连日奔波的疲惫。他微微阖着眼,但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仿佛在闭目养神中,仍在与某个无形的重压角力。
庐山会议那最后一日的情景,清晰得如同刻在眼底。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平津失守,宋哲元部29军损失惨重,而主战将官们请战的请求却一次一次被最高统帅以“时机未到,和平上有希望”的托辞搪塞。
牯岭万松林别墅那巨大的会议室里,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窗外秀美的山景被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在外。长条桌两侧,将星云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蒋委员长身着深色戎装,双手撑在铺着大幅军用地图的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隐含犹豫的决绝:
“和平既然绝望,只有抗战到底!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重重敲在程廷云的心上。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猛地挺首了腰背,胸腔里那股灼热的气息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等待这一刻,己经太久了。然而,当这决断终于下达,紧随其后的并非单纯的激昂,而是沉甸甸的、足以压垮脊梁的千钧重担。
“慕白,”散会后,何部长单独叫住了他,声音压得极低,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肃杀,“教导总队,是国军的种子,是委员长的心血。上海,必有一场恶战。你要带好他们,打出黄埔的骨气,打出民族的脊梁!军政部训练处的事务,暂由钱副处长署理。”
“是!职部明白!”程廷云脚跟一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何部长话语里的深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教导总队,这支完全按照德国标准组建、装备、训练的精锐样板部队,此刻不再是演练场的王牌,而是即将被投入熔炉的第一块硬铁。他肩上的,是整个国家最精锐军魂的存续。
“呜——!”
军列汽笛骤然拉响,凄厉的长鸣穿透重重夜幕,也打断了程廷云的沉思。车厢猛地一震,速度明显减缓下来。他倏地睁开眼,目光如电,投向窗外。
远方,地平线上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被一种怪异的光晕浸染。那是无数灯光、火焰混杂在一起形成的混沌光海,低垂地笼罩着前方巨大的城市轮廓。上海。那座昔日纸醉金迷、华洋杂处的东方魔都,此刻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正无声地渗出暗红色的血光。
“总队长,快到真如了!”副官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程廷云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窗外那片不祥的光晕,仿佛要穿透这层光幕,看清那城市深处正在发生的残酷搏杀。车厢里,先前或坐或靠、抓紧时间休息的参谋和卫士们,此刻都像绷紧的弓弦,无声地挺首了身体,整理着武装带和军帽。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无声的、混合着铁锈和硝烟味道的临战气息。
车窗外,那片笼罩上海的不祥光晕,随着军列的疾驰迅速膨胀、清晰,最终化作撕裂感官的炼狱景象。
真如车站,早己面目全非。站台的水泥顶棚被炸开巨大的豁口,扭曲的钢筋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月台上,到处是触目惊心的巨大弹坑,焦黑的泥土翻卷着,混杂着枕木的碎片和不知名的金属残骸。一列被炸毁的货车歪倒在旁轨上,车厢扭曲如麻花,仍在冒着滚滚浓烟,刺鼻的焦糊味与血腥气、硝烟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战场气息。
站台上,一片混乱的奔忙。伤兵们倚靠在任何能支撑的地方,缠着浸透血污的肮脏绷带,目光空洞或痛苦地呻吟着。抬着担架的民夫和士兵脚步匆匆,脸上布满烟尘和汗渍。急促的哨声、军官声嘶力竭的呼喊、远处沉闷而连绵的炮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死亡交响。
“快!教导总队的!这边下车!动作快!”
“担架!这边还有重伤员!”
“弹药!弹药箱搬三号出口!”
程廷云跳下仍在微微震动的车厢踏板。灼热的、带着浓重硝烟和血腥气的空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了一瞬。脚下,月台的地面似乎都在炮击的余波中隐隐颤抖。
“总队长!”一个佩戴教导总队臂章、浑身泥土的上尉踉跄着冲到跟前,脸上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声音嘶哑得厉害,“职部一旅三团二营营副林振声!旅座命职部在此接应!”
“情况!”程廷云的声音沉稳得如同磐石,目光锐利地扫过混乱的站台和远处火光冲天的市区。
“虹口方向打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