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第51章怀音(二)
不必云青声解说,柳轻絮便清楚知道,王怀音的人生,遭遇过何等可怕的“玩笑”。
她遭遇的第一个玩笑是:真假千金。
原来,她既非李清商,也非农户之女,她的真实身份,是琅班王氏的嫡长女。倘若未曾流落,她本该拥有的前半生,是无须颠沛流离,更不必如芸芸众生般,为琐事折腰的。
然而,面对对于这个命运的“玩笑”,王怀音竟无人可怨,反倒是那位替代了她身份的王素茹,或许更有理由来怨恨她。因为一一
当年王氏生产,突遭兵祸,是王素茹的生母李小妹,为了向王氏报恩,主动提出交换孩子、带着王怀音逃生的。
换而言之,王素茹是作为弃子,被生母和王母抛了出去,用以吸引追兵视线的。
只不过,无论是王氏还是李小妹,她们唯一没想到的是,王氏的援兵来得这样快,将原本的必死之局盘活了。
于是,生而贵重的王怀音反而流落乡野,作为弃子的王素茹,一夜登高。但是,这样的玩笑,也在王怀音和王素茹十五岁的那一年,得到了修正:王怀音回到了琅琊王氏,而王素茹则自请和亲,以王氏女的身份,远嫁北凉。
一切似乎回到了正轨。
没有阴谋,没有算计,更没有那些话本子里常见的权势倾轧与资源争夺。一切仿佛都是欣欣向荣的。
可是,对王怀音一-这位曾经爱乐如命的李清商来说,回到王家的生活,并不如外人想的那样美好。
她无法习惯士族门阀的森严规矩,无法习惯言语间那说一句咽五句想十句的重重思虑,甚至无法习惯那些为显尊贵而加在她身上的层层衣袍。当然,最令她憎恶的,是他们视底层人如猪狗般的那种蔑视。她总是忘不了自己在民间的那十五年,无法忘记就在某一天之前,她还是这些士族眼里的"贱民”。
就如同王素茹永远没办法接受自己身上没有半分王氏血脉的事实。可是,即便有这样多不习惯、不方便、不喜欢的地方,王怀音还是硬着头皮,让自己成为了勉强合格的王氏女。
十八岁那年,王怀音带着父母对她的忧虑与祝福,抱着满腔对自己身份的无所适从与茫然,嫁给了崔家郎。
可是,这场婚姻并不幸福。
崔家需要的,是一位身份贵重、同时能够撑起整个崔家的强大的主母,就像是她远嫁北凉的姐姐王素茹那样的。
骄傲、聪颖、敏锐、目光长远、手段狠辣,有着不可思议的行动力和决断力。
而不是像她这样的人一-听不懂旁人笑脸逢迎下的潜台词,看不穿那些唱念做打下的真相,甚至连中馈都主持不好,一身上下,除了音律之外,竞没有半点拿得出手的东西。
于是,在这场苦闷不可排遣的婚姻中,王怀音两次怀孕,两次流产,最终,她将所有的热爱和心力,再度投向了音律。而“号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来到她手上的。只不过这时的它,早已在无数年的辗转中失去了自己的原名,如今是被崔家的附属家族以“残夜响"之名送上来的。王怀音对它一见心喜,哪怕它琴音过分嘹亮,与北魏主流追求的“圆”、“润、“透”并不十分相符,却也珍之重之,爱不离手。又后来,二十岁这一年,王怀音回到了王家。非是被崔家休弃,而是主动给了崔家郎一封绝义书。这样的行为,无异于休夫,在当时几乎称得上惊世骇俗。可那时候的王怀音想,哪怕要抛弃王氏女的身份,她也一定是要走的。她可以重回梨园,她可以继续当一名乐师一-乐师又有什么不好呢?哪怕士人视其为下九流,可那又如何?
音乐,就是她这一生最为热爱的东西。
倘若这世上,当真有什么东西值得她付出生命、付出一切,那么这样东西,绝不是崔家那窄窄小小、枯寂无望的四方天空,而是音乐。只有音乐,只是音乐!
可是,直到王怀音掀翻了这桌子,砸破了这体面,抱着琴回到王家后,她才发现,事情原来也没有那么严重。
她的父母是琅琊王氏之人,是士族之首,而她是他们的长女,并且是遗落民间足足十五年的长女,拥有他们满腔的愧疚与爱。因此,当他们全力想要保护一个休夫的女儿时,还是做得到的。于是,王怀音惊讶发现,在做下这等骇人听闻、大逆不道的“休夫"之事后,她竞然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她不需要脱三层皮才能从婆家离开,不需要接受无数人的指责与审判,不需要一遍又一遍地撕开自己的伤疤、为自己的做法辩解。她只需要坐在自己出阁前的闺房里,悠然抚琴就好。也正是在这一天,王怀音终于明白,那些捆缚着普通人的“规则”,足以将普通人抽筋扒皮、死无葬身之地的"昭昭天理”,其实本就是为了特权服务的。而如今,她,就是特权。
当一个人的人生走到这一阶段时,在大多数人的角度看来,接下来的王怀音,必然是要走上爽文主角的人生了一一
先是用琴技打脸那些看不起她的人,然后在某个重要场合一鸣惊人、大出风头,最后用最拿手的音律一雪前耻,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琴师。大部分爽文都是这么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