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怀璧
要接生婆说,她最发楚的,是从母胎中坠地起,那女婴的眼睛就是睁开的。明明还是个皱巴巴的婴儿,眼睛却又大又明亮,直勾勾望着周围人,像心智成熟的成人,吓得接生婆晚饭都没留就连夜赶回自己村庄。女婴格外早慧,不过两个月,其他孩子还在发出不明所以呜哇声响的时期,她就可以通过倾听学习,某天忽然清晰地叫出:“阿母。”母亲的心都要为之软化塌陷,她喜悦地举起幼小的婴儿,一遍又一遍激动听那细小的声音。
阿母、阿母、阿母。
她们笑着蹭蹭挨挨,鼻尖相触,亲密无间。一一这位生产后的母亲脸色更加惨白了。
尽管如此,仍不妨碍她对新降生的唯一孩子爆发强烈的热情与爱意。父亲看着她们,有时会感到难言的恐惧。
尤其是女儿被妻子哄着,顺从流畅地叫出“阿父”,清亮分明的眼珠转向他,两人似乎都在期待他的反应。
他感觉自己的生活被什么恐怖的事物入侵了。可他必须强颜欢笑,不给妻子任何迷惑伤神的机会。随着时间推移,这点微不足道的体贴渐渐湮没在病痛的席卷中。妻子还是病倒了。
曾经健壮的可以下地耕好几亩田的女人,被漫长的怀胎期吸干了精气,她躺在床上,像一条单薄的苍白倒影,好像等到四季轮转,冬天过去,春日积雪消融,她也会随之逝去。
对比她的孩子,这位父亲甚至感觉,是婴儿将她母亲的生命全都吸走了。女婴越健康、越活泼,他看在眼里,也就越发痛苦。……或者说,是憎恨,并且一日比一日强烈。到后来,母亲也察觉到了不对。
她在男人离开的白天,抱着自己幼小的孩子,喃喃:“乖囡囡……你是我们的亲生骨肉,阿父会爱你的…”
像是在安慰自己。
她怀里安静听话的女儿却在此时,忽然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不。阿父…“什么?“女人困惑地低下头,凑到女儿的耳边,听她短促又笃定地说:“一一阿父、讨厌、囡囡。”
“不可能,怎么会”慌乱的母亲想糊弄过去,但女儿抬起头,仰望她混乱地试图找出一个恰当的谎言,稚嫩的眼睛平静如初。最终,母亲颤抖着嘴唇,放弃了掩饰,问:“……囡囡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一开始。"她说。
她甚至安抚性地将手覆盖在母亲的手上,小小的手,像她此刻的表现一样坚定,毫不动容。
这是一个出生仅有几个月的婴儿,能拥有的表现吗?凝滞的空气中,只听母亲又问:"“那……囡囡是怎么知道的呢?”这回,她把声音放得轻柔,但这点体贴对她的女儿来说并没有意义。那只小巧玲珑的手,听了便抬起来向上移,直到轻轻搭在母亲的胸口上,隔着皮肤,隔着血肉,似乎在一瞬间触及到了底下的心脏。“看见了,这里。“她说,“阿父,灰色的。”灰色的、涌动着深紫毒汁、千疮百孔的心脏被埋在冰封之下。望着妻子时,这颗心会稍微融化,等看到女儿,便会再度封存起来。母亲沉默。
那个夜晚,没有人知道回来的男人和妻子交谈了些什么。他们将女儿放在床上,两人在炉火前坐了一宿。
只有女儿看见了,母亲那朵像白色火焰一样温柔燃烧的心脏,被燎黑了一簇焰光。
熬过冬日,春天终于降临,万物复苏,融化的雪层化作涓涓细流滋养万物。女人缠绵病榻了两年,和她丈夫所预料的一样,最终还是死在了第三个冬去春来。
凡人总是脆弱的,他们很难熬过艰难的季节。生育对女人来说是一道无比艰险的关卡,她没能闯过去。
被母亲抱着,曾经遥遥指着的远处,只能看见一个隐约影子的望渡山上,再次开出了漫山遍野的花。
可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明明是春日,世间万物却都变得灰扑扑。失去母亲,她失去了生命似乎最后的那抹洁白。阿父是灰色的,后来,镇上的人也都变成了灰色。灰色包围着她,像一口巨大的棺材。“不敢相信!她居然可以……”
“嘘、嘘、她前几天才说了王叔的……”
“看见?真的假的?”
但最令她感到迷茫的,还是这些流言蜚语。当“看见"成为本能,人很难意识到其中的特殊。先是看见了阿母阿父的心,再是其他的亲人,镇上的友邻……慢慢的,所有人都发现了。一一她“知道”一切。
就像…“白泽。"母亲说。
故事里说,这是一种生而知万物的神兽。母亲告诉她,这是上天对她的赐福,不要畏惧,也不要躲避这项能力。
但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女儿什么是藏锋,就抱憾离去,与世长辞。怨恨女儿的父亲不愿与她交谈,自然也不会提醒她什么,只是冷眼旁观。很快,她的怪异在整个镇上都出了名。
用爱为孩子竖起城墙的母亲没有教导她如何面对恶意,她在镇上屡屡碰壁,所有人都不愿见到她,因为:“谁想被那个谁看到自己的想法啊!”这不是赐福,她沮丧地想,阿母撒谎了。
这是上天对她的诅咒,注定要她形单影只。在这里,捣蛋的小孩叫她怪物,大人们也避讳冷遇她居多一一这可是鼓钟镇。
憎恶修士的凡人们,一视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