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说,“无论是沈公子,还是沈知微,骨子里从未变过。是我…一直识人不明。”
“殿下如今倒是看得分明了。”
“用一世,换一个分明,"萧望卿声音涩然,“代价太大。”帐内又静了下来。沈知微缓缓起身,将萧望卿紧握的瓷杯抠出来,放在床头矮几上,垂眸看着他:“殿下刚才问,可曾后悔。”萧望卿抬眼,紧紧盯着她的唇,等待着那个答案。“若我说后悔,殿下待如何?自裁谢罪吗?”萧望卿唇色更白了几分,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沈知微轻轻叹了口气:“若我说不悔,殿下又待如何?将前尘旧债一笔勾销,从此安心做你的北疆统帅,与我只论今朝吗?”她不等他回答,继续道。
“殿下,问题出口之前,可曾想过自己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是求一个心安,还是求一个继续纠缠的理由?”
萧望卿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他确实未曾深思。恢复记忆的冲击太大,那句在梅园未能问出口的话,在此刻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他想要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只是想知道一个结果,无论那结果是否能承受。“我……“他张了张嘴,最终颓然道,“我不知道。”沈知微看着他眼中罕见的茫然与脆弱,心头强撑起来的硬气忽然就散了些。前世最后那些年,每每他望向她时,那深藏在帝王威仪下的,亦是这般无措与痛楚。
她终是在床榻边坐下,离他更近了些。
“殿下,前世之事,如灯灭,如烟散,“她声音放缓了些,“自沈公子死在那场雪里,便已了断。今生种种,阴差阳错,非你我所愿,亦非你我可控。”“若论亏欠,"她顿了顿,迎上他骤然抬起的视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利用殿下是实,殿下因我之故掀起兵祸亦是实。可殿下护我性命,予我尊荣,甚至在我死后……亦未曾薄待。一饮一啄,孰是孰非,早已算不清了。“至于后悔……“沈知微笑着侧首,似在认真思索,“若重来一次,知晓最终结局,我或许不会选择同样的路。但若回到当时当地,面对彼时情境,以我当日心境,大约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所以,"她重新看向他,“你问我可曾后悔?我后悔过许多事,后悔未能更早察觉你谋反之意,后悔未能护住想护之人,后悔最后几年与你相处时,未曾心平气和些……但唯独不后悔,当年救下你。”“你或许不是我最初想选的路,但走过的每一步,皆是我心甘情愿。”萧望卿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平静说出“心甘情愿"四个字。前世今生,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涌交织一-雪地里的初见,她清冷疏离的眉眼,她病中苍白的容颜,她毫无温度的尸身。
还有这一世,她一次次出现在他面前,或冷静,或无奈,或带着笑意的模样。
两辈子的执念、愧疚、不甘与深情,在这一刻,仿佛终于找到了落处。萧望卿垂着眼,视线落在沈知微刚刚碰过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触感。
不后悔救他。
心甘情愿。
这几个字在他心口反复碾过,带来酸楚的释然。前世最后那段岁月,她缠绵病榻,气息微弱,他贵为天子,坐拥四海,却连让她安稳睡到天明都做不到。那时他常想,若最初没有遇见,或者遇见了却放手,她是否会有截然不同,平安喜乐的一生。
可她说,不悔。
萧望卿缓缓吸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
只这四个字,再无他言。没有追问,没有辩解,没有她预想中任何可能的情感激荡或忏悔自责。
他明白什么了?
沈知微看着他,一时竞有些看不透。这反应太过平静,反倒不似他了。前世那个偏执阴郁的君王,或是今生这个沉默隐忍的统帅,都不该是如此反应。萧望卿却已微微阖眼,向后靠进叠起的被褥里,肩胛处的伤让他无法完全放松,脊背依旧挺直。他低声咳了几下,苍白的脸颊立刻泛起红晕。沈知微下意识起身,想去给他倒水,手腕却被他轻轻握住。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很轻,只是虚虚搭着,她一挣便能脱开。“别走。"他闭着眼说,眉头紧皱着。
沈知微动作顿住,垂眸看着自己腕上那只手。他的手很大,指腹掌心心布满习武持械留下的薄茧,此刻却虚弱得连握住她手腕都显得勉强。她沉默片刻,终究没有抽回手,而是顺势在床沿重新坐下,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又开始发了低热。“我不走,"她放轻了声音,“只是给你倒杯水。”萧望卿缓缓睁开眼,黑沉的眸子望着她,半响,才慢慢松开手。沈知微倒了温水,递到他唇边。他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喉结缓慢滚动,喝得很慢,像是连吞咽都耗费力气。
喝完水,他靠在枕上微微喘息,额角又渗出冷汗。沈知微拿过干净的布巾替他擦拭。这一次,他没有避开,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僵硬,只是安静地任由她动作。
“军报……“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哑,“今日可有紧急军情?”“暂无,"沈知微收起布巾,“边境袭扰的部落主力已被击溃,残余四散,秦将军已派兵清剿。眼下最要紧的,是让你养好伤。”萧望卿嗯了一声,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望向帐顶,不知在想什么。“穿云涧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