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宜质疑她的身份,她也可以质疑公孙宜的身份。魏兰蕴的意思很明显,没有天子敕令,辽东王军不得离开辽东半步,那么此时此刻此地,在这里的,究竟是拿着天子诏令的真正的辽东王军,还是没有天子诏令的,假扮为辽东王军的贼子,亦或是没有天子诏令的,抗旨横掠州郡的,辽东……叛军?
“娘子多虑了。"公孙宜淡淡说道,“王军至此,自然是有天子诏令,辽东王令在此,若有阻拦王军,视同叛逆,还请娘子相让。”公孙宜既然敢带王军闯入青城观,那手上必然是有东西的。辽东密信来报,天子诏令昨日辰时从中枢发出,虽还未到辽东,但只要内阁备本六科有录,他们辽东就算不得违抗圣旨,谋逆反叛。“非以我等多虑,只是正如道长所说,这间经阁是观中清修重地,青城观受十方香火供奉,善信云集,多少人来此拜会三清,先生行如此野蛮之举,未尝想过后果吗?”
魏兰蕴敛袖说着,公孙宜却并不想与她再多废话。“进去搜。”
公孙宜冷冷下令说道,裴琚如今是板上钉钉地被困在这间经阁里面,诛杀西林王子就差这临门一脚,无论魏兰蕴站在这里如何巧舌如簧,公孙宜都不会再多听进去一个字。
说话的不如动手的。
王军推开魏兰蕴,正欲像困住几位青城观的道长一样困住魏兰蕴,可就在王军朝着魏兰蕴逼近的那一刻,一道声音从不远处的抱厦中响起。“等等。”
张滦从抱厦中走出来,长随牧任跟在他的身侧,为他撑一把青伞,张滦在长随手中接过伞,一个人朝着魏兰蕴走去。魏兰蕴站在雨里正与王军周旋,一把青伞陡然出现在她的上空,魏兰蕴转头望去,正好便瞧见了张滦的脸,张滦站在魏兰蕴退后半步的位置,与魏兰蕴离得极近。
魏兰蕴闻到了张滦身上的淡淡竹兰香,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距离,魏兰蕴不动声色地向内退了一步,而张滦却异乎寻常,魏兰蕴退了一步,张滦便向前一步青伞遮蔽了两人的身影,雨声盖住了两人的声音。“先前与娘子所说的故事,有所出入,某是特意来与娘子赔罪的。”张滦低头,伏在魏兰蕴耳侧说道。
雨伞挡住了外面人的视线,却挡不住里面人的,月光将两个人的身影镌刻在窗纸上,他在魏兰蕴耳边说话,落在窗纸上,就好像两个人颜色交叠。张滦听见经阁里的声音停住了,他冁然而笑,继续在魏兰蕴耳边说着,“那把匕首,并非是某心爱之人送与的,那把匕首的主人,另有其人。”站在藏经阁门口的王军见只一文弱书生出来叫止,心有蔑之,他上前一步,正欲将书生与娘子一齐制住,可公孙宜却喝止住了他。“住手!”
公孙宜冷冷说道,他眯着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张滦,不敢令王军妄进,若他没有猜错,现在过来的这位玉堂人物,就是鼎鼎大名的文渊公弟子,有东山之号的,燮州张滦。
无论是文宗殿堂般的学识名望,还是其背后的世家宗族,都是轻易招惹不起的,公孙宜此次率王军前来,只是为了诛杀西林宗子,就连毫无根基的内阁魏家,公孙宜都不想招惹,更别说名利地位都超绝于世的燮州张滦。公孙宜抬手,令王军收了箭镝。
“东山先生来此,不知有何见谕?”
“谈不上见谕,但某确有几句话要说。“张滦转头说道,“国朝自肇造以来,就不尝予藩王属军刑赏法柄之权。”
“王军虽持天子敕,然凡涉属地之外,必先通禀州郡,待州牧符节至,乃可越疆执罪。”
“公孙先生漏夜而来,衣衫上还带着辽东的尘淤灰烬,不知来围观之前,可否拜谒过蓟州知州陆宏儒?青城观虽统归蓟州管辖,但这峡源山却是丹蓟分界之地,王军如此大阵仗过来,难免不踏足丹州的地,不知公孙先生,又可曾拜访过丹州知州王海祥?”
公孙宜有些语塞。
他这一路走来,无论是天子诏谕还是州郡移书,都是事后添补,此时此刻,估摸着王府的属官已经到了丹蓟二州的知州府上,文书想有,顷刻便有。今日若是寻常人质问公孙宜,公孙宜都可理直气壮地反驳回去,但现在质问公孙宜的并非是寻常人,而是燮州张滦,公孙宜估摸不准张滦的态度,汗水心着雨水从他的额角上落下,他扯着袖口擦拭着水珠,心中迁思回虑。风吹过落叶,穿过沾着桐油的火把间。
落叶着了火,一团小小的火焰在风中飘着,然后倏而便在雨里消失不见了。公孙宜忽的想到了什么。
他偷偷下令,以辽东军中暗语下令,一根箭矢乍然从人群中飞出,径直钉在张滦身前二尺的藏经阁墙上,公孙宜忽的大喊。“有刺客!东夷细作来袭,有刺客!”
紧接着,三五只带着油壶的箭矢落在了藏经阁上,藏经阁的檐顶上顿时起了火,火在雨中燃烧,像一捧生生不息的花束。青城观的道长们吓得大惊失色,他们不顾一切地挤出王军的包围圈,径直朝着藏经阁跑去,这一瞬间,捉细作的捉细作,救火的救火,浑水摸鱼的浑水势鱼。
场面大乱了。
三五支辽东王军霎时朝着藏经阁三门五窗之处跑去,魏兰蕴霎时间明白了公孙宜的意图所在,她扭头正想往藏经阁走去,张滦却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