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曾料到,这一去竞会撞破一个意外的转机,并且窥见了除韩约以外的另一条脱身之路。
此事还得从老王妃去荐福寺做法事说起。
去之前,老王妃曾提过一嘴,说李清沅往青州祭祖去了。青州距长安不过五州之遥,李清沅本预计能赶上为李修白做法事,谁知不仅法事没赶上,她足足晚了三日才回到长安。归家次日,李清沅便携幼女回王府探望。
彼时萧沉璧正向老王妃请安,只见帘垅轻动,李清沅忽然款步而入。她今日梳着高髻,一袭檀色织金锦襦衫,挽着一条泥银披帛,通身是世家贵妇的气度。
然而,这份端丽却被左颊一道寸许长的新鲜伤痕所破坏。萧沉璧微微一怔,老王妃更是直接起身。
“阿沅!你这脸是如何伤的?”
“不妨事,阿娘,一道擦伤罢了。回长安路上遇暴民作乱,被划了一下。李清沅解释。
老王妃眉头紧皱:“暴民?究竟怎回事?”李清沅唤乳母抱走怀中一岁半的女儿,这才细说。依原计划,她本赶得及为阿弟做法事,不料途经淮南时,突遇流民作乱,围攻漕船。
漕船上运往长安的米粮尽被抢掠,其余河道船只都被拦阻,清河崔氏的船也被困其中。
流民抢罢漕船,又觊觎其他船上的财物。
一片混乱之中,李清沅从船舱出来,站在船头安抚流民,表示愿尽散钱财。那些流民也不全是坏的,仿佛是走投无路,群情激愤之下意气行事。见李清沅主动拿出财物,倒还真没对她这艘船动手。其他过往船只依葫芦画瓢,也终于逃过一劫。但那些驻守的士兵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李清沅现在回忆起当夜火光冲天、喊杀震天之景,仍旧心有余悸。流民眼中那饿狼般的凶光,更令她难忘。
“钱财乃身外物,人平安便好。"老王妃拉她手宽慰,“只是,这淮南是鱼米之乡,怎会突生暴乱?”
李清沅道:“女儿初时也百思不解,后来听流民叫嚷,方知一二端倪。原来是漕役酷烈,百姓对′斗钱运斗米′的重负怨声载道,加之官府催科急如星火,各种苛捐杂税数不胜数,甚至于生计断绝,当地百姓这才啸聚为乱,铤而走险。老王妃面色沉重,又带着一丝了然:“原来是因为漕役。”萧沉璧竖着耳朵听,顿时也想起了从前收集来的有关长安的密报。提及漕运,便不得不提长安口粮。
关中虽富庶,奈何京畿辐揍,人口殷繁,本地所产的粟麦实难自给。贞观、开元年一度被称为盛世,但盛世之下,不为人知的是长安曾数度粮荒,天子不得已移驾东都洛阳“就食”。
洛阳能成为东都,正肇因于此。
一而再,再而三,民间渐渐戏称就食的皇帝为“逐粮天子”。天子岂能容忍这种戏谑?盛怒之下,严令朝臣解决长安粮荒。多位宰执苦思,终于想出一策一一自江淮鱼米之区,循汴、淮、黄河诸水,转运粮食入京。
此途便成为漕运最关键的要道之一,也成了维系国本的命脉。之后,名臣刘晏担任度支盐铁转运一职,改弦更张,并创设了分段转运、官督商运的办法,漕运逐渐繁盛,每年能运江淮米四十万斛至长安。至此,粮荒方解,天子也无需每年再幸东都就食。
在刘晏之后,漕运与盐铁、榷酒并重,一起归盐铁转运使掌领。然而,漕运乃是个肥缺。刘晏任转运使时能持身以正,后任者却未必。尤其是裴柳党争开始后,盐铁转运使一职便成两党必争之地。无论哪党得之,鲜有不藉机敛财、中饱私囊者。此番漕民暴乱,显然是现任转运使贪酷过甚所致。
萧沉璧正思索现任盐铁转运使是谁,老王妃忽道:“我若没记错,现任盐铁转运使是柏庆?他还兼着淮南节度使?”“正是。"李清沅答,“黎明时分,柏庆亲率兵马来剿,作乱流民悉数被就地斩杀。女儿瞧着情势不好,柏庆不似在镇压,而似在灭口,流民既死,我等过往船只恐也难逃一劫!于是趁兵荒马乱,我急命船夫扬帆全速逃离淮南。果不其然,柏庆剿杀流民后,即刻对我等船只下手。我脸上这伤,便是逃走时为流矢所中。”
她抚了抚右颊,那伤口足有一指长,触目惊心。老王妃登时怒起:“什么?你的脸竟是柏庆伤的?”李汝珍也愤怒不已:“阿姐乃华阳郡主,夫家是清河崔氏!这柏庆怎么敢对你下手?”
“我并未向他们表露身份!"李清沅解释,随即又道,“不过柏庆当日惧怕事情泄露,毫不手软,在场一千多流民尽数被屠,即便我表明身份,他多半也不会放我生路。横竖人死光了,我是死于乱民之后,还是死于他之手,又有谁能分骍?”
李汝珍听得背脊生寒:“这姓柏的未免太猖狂!此事已过去五日有余,长安竟无半点风声,若非阿姐亲身经历,怕是真的叫他瞒过去了!”李清沅何尝不知:“我察觉情势不对时尚早,得以逃脱。至于身后,满天箭雨,那些过往船只们应当是都被灭口了。”李汝珍听到此处又不禁愤慨,这些船躲过了暴民,却未躲过"王师”!被逼绝境的流民尚存一丝天良,号称保家卫国的兵士,对自己人却毫不手软。
“可叹!可笑!”
李汝珍恨不得提枪上阵,宰了这个柏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