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邵忙咬住下唇,阔步进了垂花门。
善禾追上去,与梁邵一起转入影壁后。
待得再不见梁邵与善禾,梁邺方收了方才温润模样,脸色愈沉,寒眸愈厉。他攥着信封,眼中闪过一丝厉芒。梁邺冷声道:“打二十板子。”
那报信小厮困惑“啊”了一声,已被人架住手臂,朝前院拖去。他一叠声地高喊着,求梁邺开恩,却只看到梁邺声色不动地走进垂花门。素来在梁邺跟前得脸的小厮成敏寒着一双眼拢袖走过来,他掀起眼皮,从鼻腔中哼笑道:“自从老太爷病逝,咱大爷最在乎的莫若漱玉阁。你教二爷不痛快,就是教大爷不痛快。往后长长眼色,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记下心了,才不白捱这顿板子。”
二门内,梁邵人高腿长,不消几步,就把善禾丢在后头。
善禾提裙疾走,到了阁门口的时候,转头同晴月与成保道:“你们守在门口,我去劝他。别再把那些不长眼色的放进来了。”说罢,善禾一径儿入内。推开正屋门,便见梁邵坐在黄梨木圈椅内,屈指为枕,眼尾挂着一段红。
“阿邵……”善禾小心走过去。
听见善禾声音,梁邵吸了吸鼻子,绽出笑道:“善善,你来了。我没事——”话未说完,脸已被善禾握住,他仰着脖子望她。
善禾见到了他的笑,也把他声音里的颤抖与哽咽听得分明。与梁邵相处这么些日子,她很明白梁邵的心性。她想起来,两年前老太爷让她在梁邺与梁邵之间选一个,那时老太爷对梁邵的批语是“生性顽劣、不思进取”。是的,梁邵是个与寻常儿郎很不同的人。爱热闹、爱欢笑,走到哪儿都是一大帮子朋友,却不务家计、不管家事、不读圣贤书。可他一旦做起事来,就仔仔细细投入进去。梁老太爷的葬礼如是,月坨村案子亦如是。圣人经书里的君子似乎与他无关,他从来做的都是自己,他只要自己痛快,只要对得起自己。旁人的话,他是不听的。所以,他与梁老太爷置了大半年的气,因为被强迫安排婚事。
他扭着一根筋,到底强求的是什么?从前善禾不懂,直到吴天齐把那一百五十两的银票放在她手上,直到那轻飘飘的一张纸却有一百五十两银子那般重,善禾才懂了,梁邵要的是自由,是平等。
因此,他会说盲婚哑嫁殊为陋习,他会因被强迫促成的婚事与老太爷抗争。他其实从来没有嫌弃过老太爷,在老太爷最后的那段时日,老太爷吃了呕出来的脏污、身体排泄的脏污,都是梁邵帮忙清理的。那会儿,善禾站在一旁,看梁邵一壁用湿布巾给老太爷擦身子,一壁嘟嘟囔囔着:“照儿,照儿,你就记得你儿子!哼,我是梁邵!”这世道给人冠上各种名称,好的、坏的,以代替人本来的姓名。比如梁邺是梁举人,梁邵是梁提刑,这是好的。再比如,薛善禾是官奴女子,薛寅是谋反罪臣,这是坏的。喊的久了,也便忘了本来的名姓,只记得那些零零碎碎的闲话,自然是好的夸,坏的骂。有时候,连善禾自己都默认了,她是官奴出身,自该低人一等,自该被人瞧不起。偏偏梁邵喊出声:我是梁邵!
善禾忽然明白,梁邵心中怨的,并非是娶了一个官奴出身的女子,而是那股压迫他不得不娶一个陌生女人的力量。这股力量来自梁老太爷,所以他只能怨老太爷了。
善禾直直望进梁邵眼底。梁邵没哭,她却哭了。一滴泪滑出眼眶,落在梁邵脸颊上。大概就是这滴泪,把梁邵满腔委屈勾出来,两行泪顷刻间滚落。
“善善……”他哽咽着抱住善禾,把头埋在善禾腹前。善禾也忍不住泪坠云腮,慢慢抚梁邵的头。
去不了北川,考不成武举,升不了官,只能一辈子待在密州,守着这个用金银换来的不大不小的官职,被人笑一句卖官鬻爵之徒。可明明,梁邵一身武艺,能将一杆红缨枪耍得猎猎生风。明明他是至纯至善的性子,还是要被人说一句乖张放肆。善禾愧意更甚,若无她,或许梁邵的路好走很多。
在善禾愣怔着想心事时,梁邵已抹泪抬头,仰脖儿望善禾。他伸出一只手,用指腹慢慢捻掉挂在善禾脸颊的泪珠子,勾唇笑开。可一笑,泪水瞬间被挤出,更快地滑落脸颊。
“哭什么。”梁邵含泪笑道,“善善,还好有你。”
这句话更让善禾听得剜心。梁老太爷病逝了,梁邺要去京都挣功名了,张提刑顶着他的功劳赴任京畿县县令了,梁邵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只剩下善禾,只剩下这个盲婚哑嫁、官奴出身的妻子。可是,连她也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