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万一哪天什么都记不得了,就来不及了,反而对不起孩子们。
他把手挪回来,搁在书卷上,口里喃喃重复:“管啊,想管,还想管啊……”
善禾留在寿禧堂用完晚膳,梁邵还没有回来。趁小厮给老太爷擦身子的间隙,善禾走到寿禧堂廊下,唤来晴月:“你找两个小厮,去月坨村找二爷。问二爷好不好,案子顺不顺利。若案子顺利,就跟他说,老太爷身上不好,请二爷立即回来。若不顺利,就说,办完了案子早点回来,家里人念叨他。”晴月答应着去了。善禾又把郎中请来,郎中望了望老太爷脸色眼神,连脉也不把了,拉着善禾出去,叹气说:“左不过是这两个月的事了,二奶奶早点备下棺木,给老人家冲冲喜。”
善禾听了,泪珠立马滚落脸颊:“放屁!你上次还说有两三年光景,至少还能捱过今年年关!”
郎中摇摇头:“又添了别的病。”
“什么病?”
“说不出来,反正不是长久之象。”郎中转眸望帘帐后静静卧着的梁老太爷,“你看他这会儿卧着,手在抖是不是?但凡到了这地步的老人家,都治不得了。活多久,都是命数。你们做晚辈的,多陪陪他。他一个人这么多年,心里也苦。”
“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善禾不甘心地问。
郎中长叹一口气:“你们夜里多来看看,哪天夜里手不抖了,说不定就好了。日常的药,仍旧只吃治风寒的,别的一概不用,他身体受不住。”
送走郎中后,善禾绞着手回来,发现梁老太爷已睡着了,手仍旧在抖。善禾吹熄灯,沿着床边绣墩子坐下。黑暗中,她面色沉静地盯着那只抖动得愈发厉害的手。光洁的肌肤,上头斑斑点点,竟像蛙皮一样。善禾仰起脸,不让眼泪流下。她后悔自己没有早些发现,后悔每天晚上服侍老太爷睡下后,就没再回来望望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善禾一声不响地立起身,从箱笼里抱出一床被褥,铺在碧纱橱外的罗汉榻上。晴月蹑手蹑脚走进来,说月坨村的事棘手,小厮就没告诉梁邵老太爷病情加重的事。二人铺衾理被,善禾今夜就睡在寿禧堂里。
夜色朦胧,月亮隐在重云之后,不肯匀出半分月华来。善禾迷迷糊糊间,仿佛又回到了抄家那天。她双臂被人架着,拖出薛家,拖到一个她不认识的地方。那地方堆满枯草,睡卧间有虫鼠在身边爬,还有永远溢着馊味的饭菜。一个月后,善禾又被人拖出去,拖到靡丽风情的秦淮河背后,拖到肮脏龌龊的巷口里,老鸨和龟公在那儿等着她。她被拖进去,一条没了人气的女人被拖出来。
梁邵捧住善禾的脸,指腹轻轻抹去泪珠。
脸上粗粝触感传来,善禾慢慢睁眼,竟发现梁邵坐在榻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他风尘仆仆,带着寒夜中的风霜气,眉心锁着,面色却容淡。梁邵指腹摩挲着善禾的脸,见善禾醒来,他渐渐笑了,轻声道:“爷一晚上不回来,你就哭成这样?就这么想?”
善禾本想拍开他的手,却教人一把攥住手腕,扯进怀里。梁邵搂住善禾,掌心抚着她的背,附在她耳畔说道:“从前我在外头,你从不管我,今儿特特派人过去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善禾被他搂得近乎喘不过气,两只手挣扎着推开梁邵结实的胸膛,一抬眸,正好瞥见这厮青茬渐显的下颌与布满血丝的双眼。善禾嘴角一瘪,心口生疼:“祖父不好了。”
梁邵分明脸色一怔,眸子也发直,愣愣地扭头去望不远处放了帘帐的拔步床。
“郎中说,左不过是这两个月的事。”
“怎么这样严重?上次他来,不是说还有两三年的光景吗?”
善禾摇摇头,泪顺着脸颊滴在锁领口:“他说添了别的病,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良久,梁邵拍了拍善禾的背,轻声道一句:“你先睡吧。”说罢,他松开手,起身往床边挪去。梁邵轻手轻脚掀开床帘,坐在床沿,静静地望着梁老太爷的睡颜。鼻尖一酸,眼眶就模糊了。
他忽然发现,祖父怎么这样老了?印象中,祖父似乎永远活在十二年前,头发尚未全白,精神尚且抖擞,能给他和阿兄讲一下午书,还能手持戒尺,撵着他打。
那一年,他五岁,阿兄七岁。
在从京都奔赴靖州的永关道上,梁邵一家途径正闹瘟疫的海陵县。父亲立即停了赴任的行程,携母亲和他们留在海陵县治疫。自从来到海陵县,他和阿兄镇日被关在驿站,一直到父亲母亲病故,他们都没能见到父母。后来,驿站开了,他与阿兄踏在海陵县的土地上,得知的第一件事是,为了防止疫病再度发生,父母的尸体已被烧成焦骨。
梁邵只记得当时自己浑浑噩噩的,牵着阿兄的手,一直在哭。他嗓门大,哭起来不管天、不管地,旁边送他们去县祠的官差们闻之也忍不住落泪。阿兄却是紧抿着唇,哪怕泪水湿了满脸,也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声音。
那么大的人,曾经抱着他与阿兄一起哭笑玩乐的人,到最后竟变成了两只沉甸甸的小盒子和两条窄长的灵位木牌。梁邺与梁邵,一人一只盒子,一人一条木牌。他们坐在县祠的门槛,从天亮等到天黑。暮色四合,有人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