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方解石
水土不服姗姗来迟,宁玛在高空中陷入反复的低烧,蜷缩在机舱座椅里,好像是灵魂在进行一次自我的剥离。
她迷迷糊糊睡到回国,落地首都机场的时候是大年初三。这是一个不前不后的日子,机场里冷冷清清。
宁玛站在机场的电子牌下,地名闪烁变化,她突然看见了“成都”。一瞬间,记忆里的方言音调,混合着朦胧湿气,辛辣地钻入脑海。于是那一刻,她突然决定先不回敦煌,而是转道成都。听说在东北,生病的人都想吃口水果罐头,这大概与童年记忆有关。对宁玛来说,她此刻很想吃一口藏餐。
宁玛从双流机场坐地铁,按照手机导航,找到武侯祠旁的一家藏餐厅。出站的时候,灯火璀璨,这里没有大到让人睁不开眼的寒风,人们穿着各色大衣和羽绒服,在街头熙熙攘攘。
她推开餐厅的门,穿着藏装的服务员口喊“扎西德勒”,宁玛抬手回礼,然后一个人落座。
虽然之前在成都三四年,但这家据说很正宗的藏餐厅,她却从没来过。一方面是当时的她,有意想要离开熟悉的环境和语言。另一方面,是她真的囊中羞涩,消费不起。
如今回头一看,宁玛才发现,她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给她上菜的也是一个女人,她先给宁玛拎来一壶热奶茶,接着又端上一份玛森糕,最后在上主菜牛肉盖被的时候,她终于没忍住,试探地问:“你是……冷措寺的宁玛吗?”
奶茶顺着宁玛的嘴角泅出来,她赶紧拿纸巾盖住,震惊地看向服务员。她是典型藏族女性的模样,骨相比宁玛有说服力得多,她对着宁玛露齿笑,睫毛漆黑而羞涩。
“我是拉姆。”
“白牦牛?”
两个姑娘异口同声,然后一齐笑起来。
“你的样子没什么变化,我一下就能认出来。“拉姆说。宁玛笑了笑,问:“你怎么会来成都?不会舍不得白牦牛吗?”拉姆和宁玛是小学同学,拉姆家在去往冷措寺的路上,两人常一起上下学。拉姆十岁那年,家里诞生了一只纯白的牦牛,小女孩宝贝得不行,每天喂食梳毛。甚至宁玛也沾过这头白牦牛的光一一和它分着喝牦牛奶。小学毕业的时候,宁玛继续去镇里念初中,拉姆自己则放弃了学业,因为初中比小学更远,需要住在学校,她舍不得白牦牛。但宁玛知道,这不是拉姆不再上学的全部原因。“白牦牛现在交给我哥哥了。"拉姆说,“它陪游客拍照,赚得比我多。”“拉姆,你在和客人说什么?"一个男人掀开后厨的帘子走出来,用藏语嗜嘟囔着。
“贡布,这是宁玛,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拉姆回头介绍。宁玛也点头用藏语问好。
在听见宁玛说出藏语之后,男人的脸色缓和了很多。“他是你丈夫吗?"宁玛问。
拉姆笑着点点头,干脆在她对面坐下来聊:“这是他家里开的餐馆,所以结婚之后,我也一直在这里。”
没想到黑脸的贡布转身离开,竟然是为了从后厨端一盘风干牦牛肉。这是他们那儿的待客习惯,风干牦牛肉吃不完还得让人带走。宁玛咬一口,果然入口即化,是小时候的味道。拉姆问:“你呢,结婚了吗?”
宁玛捏着筷子摇了摇头。
“从冷措寺新建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你。"拉姆回忆着,“这些年你还好吗?”宁玛三言两语,简单诉说自己的求学打工之路,拉姆在一旁捧腮听着。“真好。"拉姆有些艳羡,“现在我长大了才知道,还是应该多读书,所以现在我的女儿,我一定让她多上学,所以我和贡布一直待在成都。“不过现在我们镇子也很好,这些年一直有那个那个……帮扶,政府帮助我们种蔬菜、搞旅游,学校也建得可好了,比我们小时候好多了!”拉姆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拉着宁玛说个不停,一壶酥油茶转眼见底,贡布又默默替她们新煮一壶。
在拉姆说着藏语的声音中,草原的风、密林的泉、牦牛和羊群、转经筒的虚影、煨桑的烟雾……这些儿时的画面渐渐填满宁玛,她漂洋过海的彷徨,仿佛就在这些絮絮叨叨中,落了地。
最后走出拉姆家的藏餐厅时,宁玛惋惜,这次的假期不剩几天了,也许下次她可以以一个游客的身份,回家乡看看。宁玛拎着拉姆和贡布塞给她的风干牦牛肉,晃晃悠悠找了家酒店住下,疲惫积累到极点的时候,时差也不用适应,直接倒头睡去。第二天宁玛睡到自然醒,接着下楼四处溜达,坐上公交车漫无目的,试图透过车窗,找寻到当年对这座城市的回忆。但是当一名游客,和在这儿讨生活,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宁玛走过老小区旁的茶馆,听着过年正热闹的麻将声,时而撞上跑出来玩摔炮的小孩。“你好,请问二单元是往右走吗?“突然有人来找宁玛问路。可能是宁玛揣着兜,看起来太像吃饱了出来消食的本地人吧。宁玛张嘴,还没来得及跟这个年轻男人讲,她只是路过的。反而旁边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梁凯?”宁玛和那个叫做梁凯的男人,同时转头看。只见两只毛茸茸的萨摩耶蹲在地上,一左一右歪头,好像在打量什么。
遛狗的女人穿得很休闲,牵着狗绳,是那种简简单单,又很舒服潇洒的感觉。